之前花轿上山时，姜岁晏本着看一会儿热闹的心情，躲进了神像背后。

不想，这一躲，她察觉到神像的气息有些许异状。

——在属于灰仙的浓重秽气之中，藏着一股更加黏腻阴晦的气息。

灰仙之外还有邪祟的事情，姜岁晏一早就有猜测。

毕竟，保家仙再如何也带了一个「仙」字。能承受它的气运和因果的人类，少之又少，但如果是用保家仙来饲养另外一只邪祟，操作难度和成功的难易程度就要简单得多。

为此，担心邪祟与那些被借气运之人的怨灵，趁灰仙衰落之际屠杀项家别墅里的人，姜岁晏不仅用阵法固定了「域」的范围，还特意在项家别墅里放了一只纸人以防万一。

但没想到，那个东西竟然藏在灰仙的域里，还是神像之中？！

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之深，超出姜岁晏预计。与此同时，之前在灰仙庙中搜寻到的线索，也替她补上了一些关于邪祟的身份线索。

——那尊被灰仙夺去神庙的伪佛吗？

这样一来的话，帮助项家借运的人，恐怕是早有预谋。至于会不会是背后之人养的邪祟刚好也是尊伪佛这种巧合，姜岁晏才不信。

思及至此，姜岁晏一把掀开披在神像上的红布。刷着金漆的神像背部光滑流畅，看不出任何异样。

那么，那东西要么藏在了底座，要么已经和灰仙融为一体了。

不管是哪种，用同一个方法都能解决。反正项文妍已经在外头了。

姜岁晏后退几步，将整座神像纳入眼中，桃木剑垂于额前。

“三天有命，玉帝令章。天符到处，永断邪殃。”*

金印赦出，一道裂缝从神像下方迅速蔓延至底座和顶端。

神像身上的金漆大块大块地剥落，仅过须臾，灰仙像的脑袋“咚隆”坠地。更加深沉、冷硬的颜色裸露了出来。

掉在地上的灰仙头像，是一个侧面看着姜岁晏的角度。姜岁晏看到，头像那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刚好有一道裂缝从脖颈处一路延伸至眼下，看起来就像哭泣时在脸上留下的泪痕。

姜岁晏沉默地看了一瞬，目光移向身前无声扭曲的黑金佛像，不动声色地看着它长出脑袋，以及三双手臂。

世上许多的邪神，都是人们对某位正神的理解产生了偏差，或者是某些心怀不轨的人，借用了某些正神的威名，欺瞒哄骗获得信仰，而诞生出来的伪神。

所以，这些邪神、伪神的形象，一般与其信徒对其的想象，或者信徒为其塑造的金身高度相似。

六臂佛像，是非常特殊的佛像，在佛教具有重要地位。一般是六臂观音或者六臂如来这种正佛形象。另外，还有一尊六臂玛哈嘎拉，也称六臂大黑天。

六臂大黑天，有浑身黑蓝，三眼怒目相的形象。

眼前这尊邪像，从外表上看疑似民间对六臂大黑天的误传而诞生出来的邪祟。

不过还是有奇怪之处，既然已经诞生出了邪祟，怎么会让灰仙摘了桃子？

这个问题，或许只有灰仙和这只邪祟本身才知道了。

“咔咔咔——”

生长完毕的黑金神像，转动着巨大的头颅，看向那个藏在自己身后、逼迫自己现身的人类。

姜岁晏看到邪祟的脸后，蓦然笑了一声：“哎呀，你有眼无珠啊。”

怒目相的神像脸上，有精心雕刻的五官，但是，它的眼部只有眼眶，没有点睛，额心的那枚竖眼同样如此。

一般来说，只有祭祀用的纸人才不会点睛。因为这类东西没有点睛的话，就算‘活’过来，也必然会受到某些限制。

就是不知道是当初打造佛像的工匠特意没有雕刻眼珠，还是其他暂且不知的原因了。

黑金神像不知道是被姜岁晏的话气到了，还是对她轻浮的态度十分不满。总之，神像愤怒地张开黑洞洞的口腔，无声的音波震荡开来，门窗齐飞，才有了刚刚庙门前兵荒马乱的那一幕。

姜岁晏轻松含笑的语气，让手足无措的项文妍跟着镇定了不少。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望着缓慢朝这边转过身来的黑金神像，下意识后退。

“我、我可以去哪？”

“那些老鼠刚刚不是叫你逃吗？”姜岁晏的目光转回神像身上，“跟着它们跑吧。情况比我想象中好一点呢。”

在姜岁晏和黑金神像打斗时，并没有错过项文妍这边的动静。

此时，老鼠们虽然已经如潮水般退入了树林的阴影中，看不见了，但那一双双在夜色中微微发着光的眼睛，还在告诉域中的两个活人，它们还在。

姜岁晏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项文妍还在这里，它们早就跑没影了。

也就是说，灰仙是个真情种。自己只剩个脑袋了，还要保护心上人。不枉她之前手下留情，对它用的封邪庙门咒而不是灭魔咒了。

听到姜岁晏的话，那只大灰耗子出现在树林阴影与亮光的交界处，人立而起，焦急地朝项文妍叫道：“这边这边吱！”

项文妍下意识“啊”了一句，不知所措的目光在姜岁晏和大灰耗子之间打了个转，见姜岁晏已经再次提剑迎向了黑金神像，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朝树林那边冲。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如褪下的潮水一般远去，姜岁晏不用看都知道项文妍已经离开，眼下彻底没了顾忌。

“锵！”

桃木剑与黑金神像短暂相接，姜岁晏俯身躲开神像拍来的手掌，蹿至它的侧后方。

——既然已经试过桃木剑难以对它造成伤害，那就换一种。

“神驭气，气留形，一点寒光破太虚。”*

金光宛如一条条藤蔓，自剑把倏然绽放，包裹整个剑身。就像给桃木剑换了一身金光灿灿的新皮肤。

镀上新皮肤的桃木剑，用力地朝黑金神像的后腿斩下去，劈出了一道裂痕。

黑金神像旋身朝姜岁晏抓来的动作，由于腿部的不稳，摇晃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因为裂痕内黑金涌动，不过一个呼吸间便把裂痕修复如初。

三条手臂，三个方位，三次攻击。

之前就体会过神像的沛然巨力，姜岁晏没打算再硬接挥来巨手。

——她这个**凡胎可经不住这么造。

姜岁晏上身后仰，躲掉第一只神像手掌，顺势单手撑在地面上，从下往上暴力踢开紧随其后的第二只手掌。

踢中神像的同时，姜岁晏撑地的手腕借势一拧，身体腾空旋转，一个相当漂亮的鹞子翻身，精准避开第三只手，重新与黑金神像拉开一个可攻可守的安全距离。

电光火石间完成三次攻防，临危不乱、毫厘不爽的动作，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完美，也是平时累积的战斗素养以及常年苦练的基本功获得的成果。

只是立足未稳，神像另外的三条手臂以横扫千军之势再度袭来！

姜岁晏俯身滑步，从神像手臂底下穿过，再次更换身位。

即使躲避时无可避免地背对对手，但姜岁晏眼角的余光始终将黑金神像纳在范围内。

巨大的神像，即便再灵敏，也比不过身量小巧轻盈的对手。神像使出的巨力，也同它的体型和质量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样一来，神像进攻时产生前摇和惯性，难以避免。

姜岁晏抓住这个空档，在起身的瞬间，反手握剑横斩。

桃木剑砍进了神像的身体之中，可坚硬的表皮破开后，竟是如淤泥一般的手感。

内部有什么黏腻又沉重的东西将桃木剑吸附住，“滋滋”的黑气倏然冒出。

桃木剑上传来的手感愈发沉重，附着其上的金纹，亦随着喷涌的黑气，像是电力不足那样，明灭地闪烁了一下。

姜岁晏当即意识到，神像这是想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毁去她的武器！

用伤口牵制住姜岁晏行动的神像并未转身，而是直接将脑袋和手臂全都拧转了过来，正面变成背面，背面成了正面。

紧跟着，神像张开巨口俯身而来，它的所有手臂以环抱之姿，从四面八方抓姜岁晏。

不放弃桃木剑，那么所有退路已全被封死。如放弃桃木剑后撤，她就会像一只被拔去所有利爪的老虎，不足为惧。

——脆弱的人类之躯，怎能和无坚不摧的神明之身较量？

黑金神像的怒目相，在这时竟显出几分慈悲来。

——皈依我佛吧。

一直没有太多表情的姜岁晏忽然笑起来。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厉害一些。”

轻松含笑的语气，带来的却是某种风雨欲来的威压。

“法灵灵，动天地。吾法即非小末，神祇直透三清！”

这一次，随咒言而来的不是金纹符咒，而是人形虚影！

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看不清面容、轮廓模糊的金色人影，从姜岁晏身上升起，宛如一个半透明的罩子，将她笼罩其中。

金影大约两米高，虽不足黑金神像，但俨然已足够近身殴打神像。

姜岁晏抬腿侧踹，金影随她而动。

姜岁晏那一脚瞄准的是桃木剑。

——这把剑可是传家宝一样的地位，她要是弄丢了，少不得要听叹气声的。

原本嵌入黑金神像体内拔不出来的桃木剑受击，顿时像颗子弹一般，穿过黑金神像的身体，深深刺穿了灰仙庙的门柱，才终于停了下来。

不待神像反应，姜岁晏脚尖还未落地，整个人就在另一条腿的发力下，顺势转身后旋踢，踢中了黑金神像的下巴。

黑金神像被强制闭嘴，巨大的脑袋也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撇去。但如果受下这一击的是灰仙，刚刚那一下足以踢掉它的脑袋。

抓住黑金神像失去视线的空档，姜岁晏一朝鹤嘴手挑手勾顶，震开最近的一条神像手臂，紧接着缩步向前，横肘顶心。

“轰隆！”

黑金神像竟被那一击撞得后退了两步，脚掌深深踏进地面，蛛网状的裂纹向周围延伸。它那受过姜岁晏击打的部分，更是出现了无法修复的凹陷与裂痕。

原本势均力敌的战斗，竟然在姜岁晏舍弃桃木剑之后，呈现出压倒性的优势！

黑金神像盯着自己那条震出裂纹的手臂，甩动了两下，用没有眼珠的眼眶缓缓看向姜岁晏。

“先天符？！”

嘶哑怨毒的声音里包含了男女老少，多重人声，仿佛有无数个人在用这个身体一同开口。

画符，是玄门中的人的必修课，也是最基础的课程。

但这个世界上，99.999%的玄门之人画符时，都要静心凝神，并以黄纸和朱砂为辅，才能成功画出有用的符篆。

这种被称为后天符。

与之相对的，便是无需任何外物辅助，只要一个念头，便能随时随地、随手画符的先天符。先天符更多的指人，而非符。

有道是：一点灵光即成符，世人枉费墨与朱。

这种天之宠儿，几百年都不见得会出一个，但在这个灵气枯竭的时代，竟然还有先天符，还是能够请神的先天符，简直……

简直就是奇迹！

奇迹本人扬了下眉梢：“原来你会说话啊。不过这个时候提这个干嘛，是想要夸我？可惜啊，就算夸我，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黄口小儿！竟然敢对神佛不敬！”

姜岁晏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扬起下巴嗤笑，那双明亮锐利的琥珀色眼眸中，似有金芒暗隐：“就你这种东西还敢自称神佛？！”

怒容狰狞的黑金神像举臂掐印，浩大的阴寒之气汹涌凝聚，还有不少黑气从地面钻出，从山林外飞来。

竟然是在吸收灰仙的力量替自己疗伤？！

姜岁晏眸光一厉，被束起的长发在空中翻飞，衣袍猎猎作响。

须臾之间，涌动着无数狰狞人脸的黑气拉扯出几颗巨大的骷髅头，与匹练似的金芒撞在一起。

下一瞬，狂风激荡，灰仙庙的内装饰用的红绸被卷入高空，碎石四溅。

姜岁晏恍若未闻。

她箭步欺近黑金神像，上步推掌。金影一掌看似平缓，却气势惊人。即便不念任何咒言加成，都能让一般的邪祟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黑金神像虽然不至于被一掌拍死，但它也不想尝试那种仿佛业火灼心的滋味。

四条手臂交叉，以一毫之差挡下金影手掌。黑金神像往后踉跄了两步，才重新站稳。

因这没有预计到的力道，黑金神像那两只企图抓住姜岁晏脑袋的手扑空。

而在这时，姜岁晏脚下一蹬，被这一蹬击起的碎石还未落地，她已然追上黑金神像，拳脚连出。

黑金神像有一个和灰仙一样的，或者说大部分邪祟共同的问题——

它们的近身战斗技巧和经验十分匮乏。

是以，黑金神像只得以伤换伤害，一边仓促硬接姜岁晏那目不暇接的进攻，一边翻指掐印，意图用术法压制她。

可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先天符，又怎会轻易在术法上落后于它？

金色的清气摧枯拉朽一般绞杀着黑色的秽气，不一会儿，地面被震得纵横交错、凌乱不堪，空中沙土飞扬。

“咔——”

细微如发的声音，被轰隆的闷响掩盖了过去。可不管是黑金神像还是姜岁晏，都察觉到了什么。

神像的怒容转变为惊惧，姜岁晏挑起唇角，凌厉的眼眸中盛满张扬恣意的睥睨之色。

“再见了。”

正手冲拳，提臂拐肘，侧身高鞭腿。

一套丝滑的小连招，推顶并走、连击带踹，比之前任何一击都要来得快，来得重。

本就在一次次步步紧逼的受击中，累下满身裂痕的黑金神像，身上的裂痕不受控制地进一步扩大，如蛛网一样遍布整个身躯，最后在带着呼啸风声的一拳中砰得炸裂开来，爆出一团黑气。

霎时间，场中所有黑气陡然暴涨扭成一团，无数人脸发出生命濒死时不甘、怨毒的狂啸，地动山摇。

忽然，一团稍深的、不过篮球大小的黑雾从黑气团中冲出，想要借着遮掩逃出生天。

而姜岁晏早在自己刚刚莫名说的那句‘再见’中，便冥冥之中察觉到什么。

她在黑雾冲出的瞬间，疾步冲向大殿门柱，飞身横踢。

钉在门柱上的桃木剑破空而去，如一支利箭，洞穿黑雾。

没有任何防护，又是强弓弩末的黑雾骤然溃散，随风消失在空气中。

灰仙庙里的黑气也随之消失，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金影隐没。姜岁晏轻巧踩回地面，被强横的身体力量带起，浮动在空中的发丝也轻飘飘地落回肩头。

她望着黑雾消散的方向看了两秒，轻轻眨了下眼睛：“……哎呀坏了，我的剑！”

晏晏：踢剑的时候多潇洒，找剑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18点的时候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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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