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开春后,山里又下了场大雪。
这雪似乎昭示着冬天的过去,等雪化完了,天气也彻底开始变暖了。
山里的猎物开始变多,以前狩猎队的人进山还时常空手回来,现在再进山,几乎很少空手而归了。
周定山就此留在了狩猎队,开春后也没再去田里上工。虽然打猎危险,但到底比种田的收入高,而且家里还有只老虎,食肉动物,到底得用肉才能养得活。
幼虎现在的体型已经超越了大黄狗,而且因为种族优势和长期食肉,体格看起来更为结实有力。
它的脾气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喜欢东滚滚、西跳跳,喜欢爬院子里的那颗枣树,喜欢扯周兰的衣服,咬大黄的脑袋和脖子。
从前大黄还能把它按在地上摩擦,现在,大黄在它的嘴下只能瑟瑟发抖了。
“兰兰,看着小老虎,别跑出去。”王润香在灶房里做着饭,不忘叮嘱周兰。
新年过后,小老虎彻底断了奶,他们也不用再拿工分兑牛奶了。
自从断奶后,它越来越不老实,时不时就想往外跑。王润香每每都是死盯着它,但凡它往大门靠近,就揪住它的脖子把它拎回来。如果有事出门,也要把它和周兰一块锁屋里才能放心出去。
小老虎一步三回头的,确实是有往大门靠近的趋势,听见王润香的声音,立刻又缩了回去。
周兰也过来兢兢业业的挡在了大门前。
幸而他们家离群索居,否则这么大只幼虎,早就被村里人发现异常了。
午饭后,王润香去田里上工。
田地麦苗返青了,野草也开始长了起来,得及时除草。还有玉米的播种,高粱地黍子地的翻犁,水渠的清淤等等活计,很是忙碌。
她照例把女儿和小老虎锁屋里,围上头巾,背上农具,出了家门。
农活都是做惯了的,街坊们说说笑笑就是一下午。
傍晚王润香回家,把农具放在墙根,摘下头巾,抖抖土搭在晾衣绳上,然后去开东屋的门。
“来兰兰,上厕所了。”
打开门,只见东屋的窗子大开着,傍晚的夕阳红灿灿地映进来,周兰一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兰兰,兰兰。”王润香叫醒女儿。
周兰迷迷瞪瞪的睁开眼,撑着身体坐起来。
“天冷,睡觉不要开窗户,会着凉的。”王润香嘴里叮嘱着,叮嘱完,忽然浑身一冷,窗户怎么会打开的。
她猛地转回身,视线扫遍屋里,小老虎呢?!
“兰兰,小老虎呢!!”王润香吓得头皮都要炸了。
周兰当然给不了她回应。
王润香找遍东屋的犄角旮旯,都没有小老虎的身影。
她脚步虚软地冲出东屋,恰好周定山打猎回来,看见妻子的样子,忙问:“怎么了润香?”
“小老虎,小老虎不见了!”
周定山也一个腿软,吓得差点站不住:“走,走,快出去找!”
幼虎是有野性的,不要说陌生人,有时候对着他们夫妻俩都会龇牙咧嘴。万一遇上村民,夫妻俩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周定山放下背篓,从屋里拿出手电筒,火速和王润香出了门。
周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紧跟在了父母身后。
傍晚的天色昏昏黄黄的,他们找遍了房屋四周,到处都没有小老虎的踪迹。
天边的晚霞渐渐消失殆尽,大地被重重黑暗笼罩住。各家各院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昏黄的亮光星罗棋布地散落在黑暗里,还有各样热腾腾的饭香味,孩子的嬉闹声。
周定山越来越心焦,他完全放弃了其他的方向,只一心带着家人往村中心找,心中祈祷着幼虎千万别往村中心去。
“是谁呀?定山吗?”走在路上,远远的有吃完饭散步的村民高声打招呼。
周定山只得停下来:“是啊,叔吃过饭啦?”
村民背着手走过来:“刚吃完,打算去大队看电视去,你们干嘛呢?”
“这不是润香的手绢丢了,里面包了两毛钱,我们出来找找。”
“两毛钱?什么时候丢的?我跟你们一块找找。”
就在这时,周定山听到一声钝钝的扑声。
余光里,他看见女儿迅速蹲下去,抱住了什么,周定山顿时全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不用不用……”他咔地关了手电筒,侧身挡在女儿身前,“……也找了两圈了,没找着,估计早被风吹跑了,我们正打算回家吃饭呢。”
“这么晚了你们还没吃饭啊?”
“是啊,这不是一直找钱了。那不说了啊,我们回家去了,您也快去大队吧,晚了就没地方坐了。”
“那行嘞,我走啦。”
周怀安目送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高悬着的心才堪堪放下来。
他回头看,只见他们找了许久的小老虎正卧在女儿的脚边,它这一下午不知跑去了哪,大约是闻见了他们的气味才跟了过来。
周定山:“走,回家。”
一行人抄僻静的小路匆匆赶回了家。
到家后,周兰和小老虎就回屋待着去了。
周定山和王润香则聚在了灶房里。
“这么下去不行。”周定山坐在凳子上,脸色严峻,“这样下去迟早得出事,小老虎长大了,不受控制,不能再让它在家里呆着了。”
煤油灯放在桌子上,一豆灯光照着两人的脸,都是满面愁容。
王润香:“可是能把它弄哪去,送到山里,它想回来还是能回来,根本没用。”
周定山真是要头疼死了:“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第二天,周定山没去打猎。
他跟狩猎队请了假,然后去大队开了封介绍信,就去了镇上。傍晚从镇上回来时,他就带回来一条黑黢黢的铁链。
铁链四米长,两指粗,掂在手里叮叮作响。
这是他和妻子商量后的结果,既然没有万全的方法送走小老虎,以免伤到村里人,那就只能暂时把它拴住。
这是无计可施下的权宜之计,因为它还会继续长大,它的爪子会越来越锋利,体格会越来越凶猛,危险性会越来越不可控。现在可以拴住,未来该怎么办,他们是完全的茫然无知。
有时候他和妻子想想,也会觉得可怕。当初怎么就一拍脑门把一只老虎养在家里了呢,这样养下去到底会养出什么结果来,想多了,午夜梦回都觉得毛骨悚然。
天边晚霞渐渐落尽,大地被黑暗所笼罩。
周定山清空了周兰屋里的杂物,用木楔子将铁链的一端深深地揳入了地下。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灯捻躺在灯油里,照出一片昏黄的光晕。
周兰站在墙边,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小老虎倒是对铁链很感兴趣,卧在地上叼着铁链玩的热闹。
铁链固定好后,周定山就拿起另一端,走到小老虎身边。
小老虎还在翻着肚皮玩铁链,周定山用铁链绕过它的脖子,调整到合适的长度,然后卡扣“咔哒”一声扣上,它的脖子就被栓在了里面。
小老虎玩耍的动作顿了顿,它扭扭肚皮,这才发现,铁链像长在了它身上一样怎么都不掉!
“嗷——”它一下炸了毛,翻身弹跳起来,链条“叮叮当当”乱响,但仍旧稳稳地套在它的脖子上。
它的叫声变得更为凄厉尖锐,在地上滚来滚去,仿佛有万千酷刑施加在了它的身上:“嗷——嗷——”
周兰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她睁大了眼睛,跑过去想把小老虎放开,跑到一半就被周定山给拽住了。
“啊——啊——”她也跟着大喊大叫,拼命的想从周定山的手里挣扎出来。
周定山把她拖出了屋子:“两个选择,要么送走它,要么拴着它,你选。”
周定山反反复复把话重复了很多遍。
周兰仍不能听懂周定山说了什么,但她从他强硬的态度里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渐渐安静下来。
晚上,周兰没吃饭。她不知道为什么,肚子里明明空空的,可她什么都吃不下去。
回到屋里,小老虎还在挣扎。
它像拔河一样,四肢蹬着地面,脑袋用力朝后扯着铁链,颈部的毛发全都被倒梳了过去,露出一圈肉色的皮肤。
周兰看得心疼,她在它旁边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老虎忽然猛地一个侧头,“嗷”地冲她咬了一口!
手掌一阵尖锐的刺疼,她对上它的眼睛,它的眼睛都是淡金色的,只有最中间缀着一个小黑点,这是属于兽类的眼睛,冷漠,无情。
周兰感到后脊一阵发寒。
小老虎就那么盯着她看了两秒,才缓缓松开嘴。
手心手背分别留下了几个牙坑,没有破皮,但留下了深红的齿印。
小老虎又回过头去继续扯那个铁链,龇牙咧嘴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给扯下来。
月亮西斜,夜色渐深。
小老虎蹬着地面扯了好久,最终筋疲力尽,终于趴在地上,不再挣扎了。
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乖顺无害的小老虎。
周兰在地上蹲了太久,腿脚都已经麻的没有知觉了。
她试探着,又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老虎的耳朵惯性地往后顺了顺,喉咙里呜咽一声,身体倒在她的脚边,疲倦地亲昵地蹭着她。
周兰一颗心顷刻就软了,刚才的危险寒意全都抛到了脑后,再也不记得它咬她的事了。
小老虎又钻入她的怀里,爪子扒着她的腿,身体靠过来,最终把脑袋钻到了她的手心下,它不断地用脑袋、用脖子蹭着她的手,刚才冷漠的金眸此刻也湿软的讨好的望着她。
铁链“叮叮叮”地响着,它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它想让她放开它。
周兰缩回手,有些迟疑。
父亲不让放开它,而且它昨天偷跑出去,父母的脸都吓白了。
小老虎又如影随形地蹭上她的手,身体扭来扭曲的都快扭成麻花了,喉咙里也“呜呜呜”的,尽是谄媚的声音。
屋外一片深夜的寂静,父母都已经睡着了。
周兰看着它可怜的样子,禁不住有些动摇。
放开一会儿应该也没事吧。
她犹豫了犹豫,最终还是拨开它脖颈上的毛发,解开了锁链上的卡扣。
“咔哒”一声,清脆的铁扣声在夜里分外清晰。
锁链一解开,小老虎立刻咕噜一下就站了起来。它抖抖身上的毛发,耳朵不再向后顺服,脸上谄媚的表情也一扫而空。
周兰心里突地一跳。
只见它转头跑到窗下,前腿轻轻一跳搭在窗沿上,爪子灵巧的拨开了窗户,然后紧接着就迫不及待的、毫不留恋的轻轻一跃,整个跳了出去!
周兰心跳一停,她冲到窗口处,在惊吓之外,一种深深的比害怕还要深的惶恐掠住了她的心。
“小老虎……”她无助地喊它。
幼虎的身影微顿,它回头看了她一眼,洁白的月光洒在它矫健的身躯上,朦朦胧胧的,但也只是这一眼,之后它就转头向门口奔去。
她急忙拉开门追了出去。
小老虎奔到栅栏门旁,两下跳跃就爬上了栅栏门的顶端。
“小老虎……”周兰叫它,却又不敢大声,怕吵醒了父母。
它站在栅栏门的顶端,再次停顿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追到栅栏门旁边,仰着头,用一种祈求的可怜的声音喊它:“小老虎……”
少女的声音清澈又轻柔,带着奔跑后的气喘声,殷殷切切地望着它。
心仿佛一下子就被紧紧攥住了,好像有一张严密的网紧紧地网住了它,心口被网线勒的发疼,却又因网的另一端被人拽着而身不由己。
它回头又望了一眼山林。
漆黑的山林,深远,寂静,那里是广袤的无垠的比她的小屋开阔千倍万倍的天地。
“小老虎……”少女伸手,轻轻地抓住它的脚踝。
它垂下头,沉默了会,最终从门上跳了下来,跳回了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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