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现任家主为周修,便是如今的周尚书,其父亲周老大人曾经是仅次于丞相的的朝廷大官,而周老大人的父亲周老太爷,则是历三朝的太师,他曾教导过三任太子,他的最后一位太子学生,便是如今的皇帝。
当今圣上元泽谨那时候还是太子,年仅十岁,有一日宫里宴会,他见到了趴在周老太师背上的女孩,她抓着老太师的头发,欢快地大笑,她粉雕玉琢,生的很好看。
元泽谨见到这样不严肃的老太师,很新奇,更好奇那女孩是谁,便上前见礼。
“太子殿下,”老太师对着他行了一礼,把女孩放下:“这是老臣的孙女,欢儿。欢儿,快见过太子殿下。”
周欢那年不过四岁,并没有很懂礼数,何况身边的是一向宠溺自己的周老太师,当下便好奇地看着元泽谨道:“你有妹妹吗?我能不能和他换一换哥哥?”
元泽谨还未说话,周老太师就责骂道:“胡言乱语,你怎么能做太子殿下的妹妹?”又连忙对元泽谨道:“童言无忌,请殿下莫往心里去。”
元泽谨摇头,低下身子对周欢道:“你哥哥是周修吧?他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不要他做你哥哥?”
周欢年纪小,表情很认真:“你长得真好看,比我哥哥好看,我也好看,就应该有一个好看的哥哥才对。”
她的神情就好像,哥哥不好看给她丢人了。
元泽谨笑了:“我没有妹妹,不过我和你哥哥是好朋友,所以我确实也是你哥哥,以后你常进宫来,我陪你玩。”周修那时是太子伴读,和他如亲兄弟般要好。
周欢高兴地拍手:“好,”转头对周老太师道:“爷爷,以后你要带我来找太子哥哥玩。”
周老太师看了一眼元泽谨,见他点点头,才无奈地对周欢道:“太子殿下有很多事情,哪里有这么多时间陪你玩?行了,咱们回去。”说完他对元泽谨道:“殿下,老臣告退。”
他又背上周欢,离开了。
趴在周老太师背上的周欢还转头:“太子哥哥再见。”
“再见。”元泽谨回应道。
还能听见周老太师轻声斥责她:“你这孩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哎哟,还拍爷爷,别打了别打了,爷爷经不住你的小拳头,好好,不说你了,咱们回去买紫灵糕吃......”
后来周欢确实经常进宫,元泽谨若有似无引导了几次,她不再叫太子哥哥,而唤他谨哥哥。
听周老太师讲学时,她就在外张望,她无法进来,总是瞪着大眼睛盯着里头看,元泽谨偶尔和她对上视线,她就很快回他甜甜一笑。
周修觉得周欢一个人在外面辛苦,劝了几次让她待在家里,她不听,就是要跟进宫来。
周修是个小大人,平时严肃得紧,可一对上妹妹就是毫无底线,妹妹想做什么他都放纵,于是平时他和元泽谨两个大男孩一起带着周欢疯玩,连周老太师都拿他们无可奈何。
也不知道是谁带坏了谁。
犹记得有一次玩游戏,周欢在畅想未来。
“谨哥哥,假如现在我们现在长大了,我有孩子,你也有孩子,我们的孩子成亲,我们见面你要叫我什么?”周欢笑着道。
元泽谨那时怔住了,一语不发。
“哎呀,你好笨!”周欢笑得很得意:“你该叫我亲家母对不对?”
周欢很开心,丝毫没发现少年为她的话而心中波澜起伏。
“不过,是我的女儿嫁给谨哥哥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娶谨哥哥的女儿呢?”周欢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为什么你的儿子和女儿不能是我的儿子和女儿?当时元泽谨心中滑过这个念头,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周修就在旁边,复杂地看他一眼,他竟有些心虚。
那一年周欢六岁,元泽谨十二岁。
后来有一次周欢带着幅画兴冲冲地来找元泽谨:“谨哥哥,看,我学了画画,画的好不好?”
画上是一匹小马,像她。
“嗯,很好,很可爱,”元泽谨肯定她道。
谁知周欢很不满:“为什么可爱,这是烈马,不该是威猛吗?”
元泽谨一下子笑了出来,努力使自己神色正常:“你见过烈马吗?”周欢摇头。
元泽谨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他摇摇头:“这不是烈马,是马驹。”
周欢好奇地问:“那烈马是什么样的?”
元泽谨放下手中的书卷,拿出宣纸:“我给你画一幅吧,”言罢便仔细画了起来,除了周欢一直在旁边:“尾巴,尾巴长一点”,“耳朵不要这样,不好看”,周欢只在乎好看,他就在烈马的基础上尽量由着她。
画完自然是四不像。
周欢:“画的没我好看。”
元泽谨附和:“对,没你好看。”
而这幅元泽谨执笔,周欢指点的“烈马图”,多年后还一直留在御书房中,元泽谨很偶尔才会拿出来看。
“烈马图”这一年,周欢八岁,元泽谨十四岁。
周欢九岁,在他面前弹琴,割伤了手,元泽谨心疼不已,道:“不要弹琴了。”
周欢眼泪汪汪:“可是群哥哥喜欢会弹琴的女孩子。”
元泽谨一怔,又在周欢继续练琴时才作不经意道:“群哥哥是谁?”
群哥哥就是苏群,丞相的儿子,周欢的表哥,他知道的。
周欢十岁,很漂亮了,许是懂了些男女授受不亲,虽然和元泽谨关系依旧很好,却不再那么亲近。
周欢十二岁,有了些才名,通书画精琴棋,出口成章,有了自己的许多闺中密友。
元泽谨总是迷茫的,犹记得欢儿还是那个想要好看的哥哥、天天说长大、画小马当烈马的小女孩,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仰慕者众多的才女?其实周欢生在周家,是周家嫡女,便是儿时再疯玩又怎会只是个绣花枕头,不过是他不愿看透。
长大了的周欢变的安静内敛,不过唤他“谨哥哥”时还是有儿时的神态,元泽谨只觉得这样便心满意足,至少,他是不同的。
是的,他悄悄地喜欢周欢,这份感情如此莫名其妙,却又理所当然,没有轰轰烈烈,可他妄图一辈子。
周欢的十三岁生辰,他将她叫出来,欲表明心迹,想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太子妃。可周欢让他的美梦破碎,在他开口前,她面含羞意道:“谨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一个人。”
她喜欢苏群,而他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回东宫的路上,满心都是一句“为什么”。
能有什么为什么呢?感情就是这样不由人定。他喜欢她,从十岁到十九岁,她是他喜欢的第一个姑娘,可她不喜欢他,她甚至不知他的心意,仅此而已。
后来他闭门不出,却仍然能听到周府和苏府订婚的消息,一个心烦意乱,他竟跑去翠仙楼喝酒。
想喝醉却是异常清醒,他不让那些女子靠近。又不禁嘲笑自己,人家都定婚了,何必为她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他房中连个丫头都没有。
可嘲讽归嘲讽,终究没做成。
那时他觉得自己喝醉了,不然怎么会看见周欢。
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她还在那里。
周欢抿着唇,眼中是愤怒,是失望,最终只从唇缝说出一句话:“跟我回去。”
他先是愣了一会儿,就想站起来跟她走,可动作一顿,又坐了回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凭什么?”
周欢气急:“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来这里!我道你怎么几个月来躲着我,原来是去学坏!”
谁学坏?谁能比你坏?他心中道,可到嘴边却成另一句话:“那你又是什么身份?凭什么来管本宫?”
明明在她面前他从不自称本宫的,周欢看着他,像是在失落她的谨哥哥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个喝醉了的男子对着周欢摇摇晃晃走来:“小美人,来......”他瞳孔一缩,身比心快,那男人被他打了一拳:“滚!”
男人被打清醒了,马上跑走。
周欢还呆呆站着,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一个定了婚的姑娘该来的地方,”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漠。
“那你......”周欢不知所措。
“我玩够了自然会回去。”最终还是舍不得自称本宫,他看着抹着脸跑出去的周欢,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响起,元泽谨转头,是周修,他僵着脸。
元泽谨笑了笑:“你告诉欢儿的?”
周修寻了个位置坐下,沉默片刻道:“欢儿刚才哭了,她是真的为你难受。”
元泽谨喝着酒,许久才答:“可她不是我希望的那种难受,”自嘲地笑:“她永远也不会给我想要的。”
周修也拿了酒,陪他喝,一语不发。
“苏群真的很好吗?”元泽谨呢喃道:“比我好吗?”
“他哪一点都比不过你,”周修回答。
元泽谨迷惑地眨眨眼,许久才听懂了这句话:“那欢儿为什么不能看一看我?”
周修自顾自喝着酒:“谁知道呢?也许欢儿被我们保护的太好了,殿下,你教欢儿画画,陪她弹琴,她要什么你都顺着她,可你独独没有教她看男人的眼光。”
元泽谨将手中酒壶狠狠扔出去,一地狼藉,他已经全醉,声音中居然带了哭腔:“为什么,我待她不好吗?涵言,你帮帮我,你看在我们自幼的情分上,你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看她嫁给别人,可我做不到去逼她......”
周修怔怔地看着他:“我帮不了你殿下,苏群他是废物,是什么都比不过你,但是我们周家能压他,让他一辈子对欢儿好,我爹娘也不想让欢儿嫁给你,你是未来的......我们管不了你。”
元泽谨迷茫片刻,才怒从心起:“你信不过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信不过我?”
周修摇头又点头:“我当然能信现在的你,可以后呢?无尽的权力会让人面目全非,我不敢保证,你敢保证吗?”
“更何况,陛下他也对周家有了戒心,”周修低下声音:“殿下,陛下不会同意欢儿嫁给你的。”
元泽谨颓然地低下头。
“欢儿什么时候完婚?”他问。
周修想了想:“至少也要及笄后吧,没那么快,还有至少一年。”
“好,”元泽谨点头,他起身,身子有些不稳:“一年”。
再躲一年。
说不定能放下。
可这一年世事无常,母后逝世了。
不过母后缠绵病榻多年,每日都很痛苦,这也算是解脱。
他没有那么悲痛,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守着灵位,他也没哭。
时隔快一年,他又一次见到周欢。
欢儿眼睛红红的,看着像是比他还要难过,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喊他:“谨哥哥。”
他的情绪像是洪水决了堤,突然便压抑不住,他的眼睛也红了。
“谨哥哥,哭出来吧,”周欢对他说:“欢儿不会笑话你的,欢儿陪你一起哭。”
他想,他要怎么放下她呢?
“欢儿,”他声音很轻:“我以后不会被权力控制。”
我会做个好皇帝。
欢儿或许以为,他在埋怨父皇,埋怨父皇的薄情。
他确实埋怨父皇,可那时他这句话,只是想对欢儿说,想反驳周修一年前在翠仙楼说的话。
周修说无尽的权力会让人面目全非,可他不会,他承诺。
“谨哥哥,欢儿相信你。”
这就够了。
欢儿成婚没多久,父皇便对周家下手,哪怕欢儿没嫁他,父皇也不放心。
周家不再那么鼎盛,苏群便不被周府压着,他不顾周家反对,纳了周欢的庶妹周蓉为府中姨娘。
后来周欢病逝,周老太师承受不住,那年冬天也没熬过去。老太师一去,周家元气大伤,苏群再无顾忌,周欢去世不到一年,他便将周蓉抬为正妻。
而周欢留下的两个孩子,晨嫣和苏舟,没有外祖家的帮扶,在苏府过的是什么日子,显而易见。
......
元泽谨睁开眼,这里是御书房,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太子,他如今已是九五至尊。
是年纪大了,竟开始想少年时的事情。
他许久未想过欢儿了,这么多年,好似才想过几次,那次东宫宴,他既没看晨嫣跳舞,也没听那苏七姑娘弹琴,他凝神听着的,是苏舟的琴音。
一听便知,他的琴音和他娘一脉相承。
想起宫人来报的今日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情,元泽谨按了按额头。
晨嫣......是因为欢儿走得早,她才被苏群养成了这个样子吗?
这件事情该惩罚的,可他私心作祟,仿佛看见欢儿在眼前,唤他“谨哥哥”,那是她有求于他时的神情。
元泽谨看着虚空,笑了:“你的女儿不像你。”
“陛下,”福安喊他。
元泽谨回神:“听说晨嫣今日在长公主府和遐儿表明心迹,可朕一直记得,她自小与华儿走得近些。”
福安想了想:“苏四姑娘曾经确实和二皇子殿下多有来往。”
元泽谨摇头:“罢了,朕老了,他们的事朕也看不懂,把太子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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