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至，小雨如酥。

沐雯这日被祖母唤去，闲聊之际，提到未来婚事打算。

沐雯想避开这话题，苏老夫人不给她机会：“雯儿，去岁你也参加过几次大宴，各家子弟大多见过了，告诉祖母，有没有看中的呢？”

沐雯：“祖母，雯儿还小，未曾想过这些。”

“不小了，”苏老夫人语重心长：“再有半年，你可就及笄了。前两日祖母也寻过你姐姐，请她帮五丫头、六丫头还有你，都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晨嫣才成婚两三月，都成媒人了么？沐雯心中难言，打断祖母：“那不知道姐姐怎么说？”

苏老夫人话音顿了顿，缓声道：“你姐姐同我说，该问问你们的想法，心中有没有喜欢的。”

原来如此。

沐雯沉默着，苏老夫人关切问：“雯儿，可是还没有看中的郎君？”沐雯当时连太子殿下都不喜欢，苏老夫人觉得她恐怕是还没到开窍的时候，有些姑娘开窍早些，有些姑娘晚些，都很正常。

“不要紧，祖母为你挑个家世、人品都合适的，到时候相处久了，自然喜欢，”苏老夫人定了音。

家世，果然还是家世最重要吗？

沐雯神思游离的状态过于明显，苏老夫人看着她，唤她回神：“雯儿。”

沐雯低声应：“嗯，祖母。”

“你也跟你姐姐一样，在我面前藏着心思了？”苏老夫人叹气：“有什么顾虑，都说出来，祖母听听你的想法，好不好？”

她的想法？

沐雯抬眼，回望祖母：“若是雯儿说不愿这么早嫁人，祖母会责骂雯儿吗？”

苏老夫人愣了一下，自觉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大了总要嫁人，祖母没说要你这么早出嫁，还想留你在身边久一些……只是先看看合适的，嫁人的话再等一两年也无妨。”

换个问题。

沐雯又问：“祖母，那若是雯儿喜欢的人，门第低了怎么办？”

当真是小姑娘会问的问题，苏老夫人笑得慈爱：“便是门第低些的士子，只要懂得上进，待你好，祖母也不阻拦，”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但是那些供人取乐的伶人戏子之流，名门之女万万不能沾染。”

沐雯心颤了一下，险些以为自己跟席鸣风曾经那些纠葛被发现了，又想，怪不得他总觉得自己贱人贱命，把她看得这么金贵。

苏老夫人那话不是针对沐雯，因她接着对沐雯道：“大约三十年前，云山何家的嫡长女跟一位琴师私奔，这不仅是对她自己的侮辱，更让家族蒙羞，”苏老夫人叹惋：“好好一个姑娘，真是作孽……”

三十年前的旧事，沐雯听得沉默，苏老夫人回神，想到那家的下场，心中念一句阿弥陀佛，不再多言。

又道自己糊涂，这孙女都没开窍，而且从小懂事，她话出口时心中突现的担忧也太没道理。

*

沐雯调香时心不在焉，香勺多抖了一下，金银花粉加多了。

清甜盖过底香，沐雯假装无事发生，再加香料弥补，这香料一加，却多了丝酸气。接下来就是一样又一样的香料倒入，试图弥补前一种香料的不足，却偏偏怎么补都有缺陷，

沈香绫手捧一卷书，看着沐雯，神色未变，也未叫停。

直到沐雯最后香调出来，自己先心虚了。

沈香绫放下书卷，不太想点评这香，问：“小文，你自己觉得调的香怎么样？”

沐雯很诚实：“不好。”

沈香绫倒有耐心：“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沐雯想了想，把加的每一样香料的目的细细说来，沈香绫只慢慢点着头，像早已看透。

“我学艺不精，出错实在不知如何补救，”沐雯苦笑：“若是师父来，定有更好的方法。”

这话出口，沈香绫只笑一下：“我的方法吗？”他先拿过沐雯手中模具，将那乱七八糟的香料倒了。

沐雯看着他，等他指点，沈香绫动作有条不紊，说话也不慌不忙：“若要我说，小文，一步做错，何必步步错。第一次做错了便该舍去，再重新调香就好。”

沐雯怔愣一下：“师父说得对。”

接下来，沈香绫没再让沐雯继续调香，而是自己调起香，香炉烟起，香气清新自然，令人心旷神怡。

沐雯眉头不知不觉地舒展开。

“师父，这是什么香？”沐雯嗅着香气，觉得真是好闻。

“我起名舒心香，”沈香绫答一句，又看一眼沐雯：“小文，你今天心情不好？”他问的语气自然又随意，沐雯答与不答都可以。

沐雯回望他。

自她第一次来引香阁后，几乎每一日都会过来，跟这位师父，也算是熟识了。

沈香绫脾气挺好，或者说，没什么脾气，教她调香十分耐心，她犯错误，他也从不会斥责。

每日在引香阁待的两个时辰，若无需他亲自调香的时候，沈香绫就会拿着书，有时是《尚书》，有时是《礼记》，边看边教她调香，还能闲聊，若非他一边看还会一边将书卷展开，沐雯真要怀疑他是拿着书在装模作样。

话说调香师也需要读这么多书吗？

丞相府的姑娘，本不该和调香师有什么交集，而他不知她的身份，也从来没试图知道，又总能对事情有些不一样的见解——应该确实是读过些书，沐雯想着，向他吐露心事，未尝不可。

这样的念头一出，沐雯便应了声：“是。”

这就是等他继续问了，沈香绫了然，往香炉里加了点香，直视沐雯，声音温和：“为什么心情不好？”

为什么？沐雯想了想，道：“我家里人说要给我看婚事。”

沈香绫消化了一下这句话，错愕：“怎么这么着急，你还小呢。”

沐雯：“……”她盯着他，重点是在年纪吗？

她这便宜师父似乎觉得别人都是未经世事的小孩，这点从他喊谁称呼前头总要带个“小”字就可见一斑。

沈香绫愕然过后，还是关心道：“是家中看的婚事你不喜欢？”

其实还没看……沐雯摇头：“我不知道。”她这辈子只想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本来对这些没什么感觉，祖母那句“大了总要嫁人”敲在心底，仿佛在这个时代，成婚就是一项任务。

她也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烦心的，如今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一觉醒来，不用面对那些取人性命，谋人珍物，查人私事的任务，是该满足。

偏偏祖母说起婚事，她心里的郁结做不得假。

是因为风吧，沐雯想，她担心辜负他，怕他来她梦里哭。

沈香绫瞧着沐雯，还没来得及张口，沐雯问他：“师父，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正说着她的事，怎么转到这来了……沈香绫无言好一会儿，答：“在挣钱。”

不仅那个时候在挣钱，现在也在挣钱吧……沐雯觉得他有点敷衍。

但是什么家庭会让个十四岁的孩子去挣钱？

就像沈香绫从来没问过沐雯的身世，沐雯以前也没问过他的，他们的关系始终是在一个很表层的阶段，除了性格，互不了解，如今是沐雯越过了这一雷池。

舒心香点着，沐雯眉心舒展，看不出不高兴，可这走神是分外明显。

沈香绫盯她一会儿：“又在想什么呢？”

沐雯轻吁一口气：“在想，师父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真正叫什么名字？”

沈香绫：“啊？”他确是愣住了，一会儿才道：“你不叫文小七吗？”

沐雯：“……这是你给我取的。”

沈香绫自然知道她不叫这个名字，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因为小文说得对，他确实没想过问。

问名字不过为了称呼，既然有了称呼，何必再追问真实姓名。

沈香绫心中这样想，也就这样说，沐雯看着他，听他一本正经理直气壮。

有点想笑。

这人分明就是对旁人毫无探索欲。

沐雯有时候真的挺佩服他，毕竟连她都不能完全做到对别人的事情不好奇，但是沈香绫可以。

她对他更生出些好奇来。

沐雯眼底带笑，沈香绫觉得自己被她看穿了，虽不觉有错，还是辩解一句：“名字有这么重要么，小文，你不也没问过我的名字？”

“沈香绫。”

沈香绫愣了，仿佛没反应过来。

“沈香绫，”沐雯又喊一声，神情认真：“师父，我知道你的名字。”

“好吧……”沈香绫顿口无言，缓了一会儿：“那么小文，你叫什么名字呢？”

沐雯眨眼：“不想说。”

沈香绫：“……”

沐雯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大概就是仗着沈香绫性格特别人美脾气好，长得也不像什么故人，对她又几乎一无所知，便显露出些不一样的性子来。

那性子只呈现一瞬，在想到什么时很快收了，成了平常的沐雯。

舒心香燃尽，沈香绫视线停留在沐雯脸上：“小文，心情可好些了？”

沐雯平静道：“或许吧。”

*

围猎开始了。

因为去年的记忆实在深刻，今年沐雯选择不去。

她待在京城，沈香绫把月钱结给了她，还说给她放几天假，不用去引香阁——沐雯觉得是他自己想放假了。

苏栖落来找她聊天，这段时日沐雯总去引香阁，她都没见过沐雯几次，话没处说可把她憋坏了。

苏老夫人提婚事是几位姑娘都有份，苏栖落也是被唤去谈过的，对此事自然是有一肚子话。

“祖母还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男子，”苏栖落话音涩然：“我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一问果真是四姐姐让祖母问的……”

沐雯劝她：“不要这样想，祖母都问了，自然还是想让五姐姐选的，千万不可妄自菲薄。”

苏栖落叹一口气：“我不想与一个根本不熟悉的人定下一辈子——只因为合适。沐雯你明白吗，其实，我感觉我没什么盼头了，哪怕是白日发梦想着最后与我定下的是一位家世人品才貌都好的男子，可是只要一想到我与他根本不相识，我就高兴不起来。”

沐雯呆了一下：“是因为余大郎君？”她还记得当时苏栖落喜欢他的模样。

苏栖落听见这句话，莫名笑出来：“沐雯，你怎么会这样想？”她笑出眼泪：“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厌倦了。”

沐雯没做出反应，苏栖落又道：“沐雯，莫非你对这些事情……嫁给你不喜欢的人，都觉得无所谓吗？”

沐雯摇头：“不是，”怎么会无所谓，她前几天还在引香阁“心情不好”呢。

不过后来倒是莫名想开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有一日算一日过好，过开心些总比忧心好，”好歹多学些调香技术，到时候自己能调出“舒心香”，后半辈子也没那么难过。

“及时行乐……”苏栖落悟了，收了那副愁眉苦脸：“沐雯说的有理！”

苏栖落又变回往常模样，跟沐雯说着最近发生的新奇事。

各家的事情说完，说到近日唱出名的那出戏。

这出戏沐雯有所耳闻，什么得罪权贵满门被灭，听者伤心闻者流泪，怎一个惨字了得。

苏栖落作为八卦小能手，那种众人皆知的事她不屑说，而是对沐雯悄悄道：“我听说这戏唱的是真事……”

沐雯怔住：“真满门被灭？”

苏栖落煞有其事点头：“听人说唱的是九年前被贼人灭门的云山何氏，全都能对上！”

“何氏是云山城第一大家，听闻何家养出来的郎君姑娘，跟京城世家大族培养的郎君姑娘相比都是不输的，”苏栖落十分惋惜：“最后竟遭了这种事……”

云山何家？沐雯愣了一下，祖母当时提到的那位三十年前同琴师私奔给家族蒙羞的姑娘，好像就是云山何家的嫡长女？

居然被灭门了？难怪祖母当时说着说着又住了口。

“唱的戏若是真的，”沐雯道：“那权贵也是真的了？”此时此刻她的思路已经和晨嫣完全对上。

说到这里苏栖落可不敢再乱说：“嘘！”她小声道：“沐雯，这种话就不能说了！”

沐雯点点头：“我明白。”事不关己，她听过就算。

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当时哥哥第一次出场，化名何周，当时太子就说过云山何氏的！八百年前埋的伏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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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舒心香燃（沐雯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