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饭,李茹志身边的小中官便过来相请,请杜元正过去说话。
杜元正便带着闻煦,到了李茹志处与他详谈。
两人在房中独处,闻煦与传话的小中官便在房外等候,中间隔着一人距离。
这小中官便是先前杜元正颇为看好的杨存孝,闻煦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两眼——杨存孝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圆领右衽袍,行走间衣料上团立鹤纹的印花微微闪烁,彰显着主人身份的不同寻常;腰间系黑色革带,衬得他身形如修竹,挺拔又俊俏。
杨存孝似有所感,转头对上闻煦的视线,微微颔首。闻煦被人发现也不躲闪,反而一扬唇角,露出个大大方方的笑来,梨涡深深。
这不带讨好或是轻视的纯粹笑容叫杨存孝一怔,似被灼伤了眼睛,匆匆回了一个笑容,便低下头去。
闻煦不以为意,耸耸肩,专心侧耳细听房中的动静。
独留另一边杨存孝沉静而立,似一尊无知无识的泥土造像,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
房中一丝声响也无,想来听不到什么动静,闻煦偏头瞥了一眼安静的杨存孝,心思活络起来。
他放低声音,轻轻唤了一声:“杨中官。”
闻煦自觉足够小声,杨存孝却像耳边有闷雷炸响,把他从九天之外叫回人间,猛地抬起头,茫然注目这胆大妄为之徒。
被他看得不自在,闻煦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见屋里传来李茹志的声音,是叫杨存孝进去。
见杨存孝似乎还没醒过神来,闻煦也顾不得失礼,凑近他耳边提醒道:“李中官叫你进去。”
杨存孝如梦初醒,立刻退开一步,看也不看闻煦一眼,匆匆道一声谢,便推门进去了。
留闻煦在后面郁闷不已——难道自己是什么吃人的妖怪,稍一靠近便要夺了杨存孝的精气?看他那副避之不及的样子,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这却是冤枉了杨存孝。他进屋后,面上恭敬地听李茹志吩咐,心中却似柳条被风吹拂,轻轻点过平静水面,留下圈圈涟漪,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自入宫后,他对旁人或轻视、或怜悯、或厌恶的目光已习以为常,得了李茹志看重后,旁人投来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份敬畏和讨好。
他本以为自己已看清楚了这沉浮的世道,直到对上闻煦的笑容——琉璃似的瞳眸清澈明透,不含丝毫恶意,他看你,与看花、看水、看月亮无丝毫不同。
在如此明澈的一双眼睛前,似乎自己所思所想,都无所遁形。
这叫已经习惯了戴上面具的杨存孝很不自在,下意识想要躲开这样的注视。但撤开距离后,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双眼睛,忐忑道:不知他会不会误会?我只是不习惯,并不是……讨厌他。
好在他表面功夫做得好,李茹志和杜元正并没有发现他的心不在焉——两人并没有坐在一处,杜元正站在窗前,气定神闲地抚着胡子;李茹志坐在黄木圈椅上,神色阴晴不定。
杨存孝快速一瞥,发现放置于几上的白瓷茶碗里水波荡漾,看来两人谈得算不上愉快,李茹志连一口茶水都没吃。
他一边思量着,一边微微躬身,静听李茹志吩咐:“替我送杜公出去,再把驿丞叫来,我有话要问。”
这话一出,杨存孝心里诧异——李茹志竟如此托大,照理来说,他亲自送杜元正都不为过,却让自己一个只能着青色服制的五品中官代替,不知杜元正说了什么,叫他连礼节都顾不上了。
主人家如此不给面子,杜元正依然沉得住气,慢慢踱回圈椅上坐下,掸掸衣摆,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在这一起听了,也免得之后再劳动中官去我那里商议。”
杨存孝见李茹志脸色虽不好看,但也没有出言反对,便应诺退下。
“劳烦小中官,把我那弟子叫进来。”杜元正叫住他,客气道。
他几乎不可察觉地动作一滞,退出了房间。
阖上门扉一转头,便对上了那双扰人心神的眼睛。被闻煦直直盯着,杨存孝难得有些不自在,撇开视线低声道:“杜公叫小郎君进去。”
闻煦歪歪头,比起服从老师的命令,显然对杨存孝兴趣更大,疑惑道:“刚刚你怎么不搭理我?”
杨存孝语塞——自他开蒙起,学的便是委婉含蓄的文雅话术,进宫之后,宫里人更是说一句话恨不得拐八十个弯,就怕叫人拿住了话柄,何曾遇到过这样直白坦率的疑问?倒叫一向被称赞八面玲珑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
偏偏闻煦也有十分耐心,见他不说话也不着急,一双清凌凌的葡萄眼眨也不眨。杨存孝竭力自持,然而这一幕总叫他觉得熟悉——自己出来时对闻煦说的那句话“杜公叫小郎君进去”,不是和先前闻煦对自己说的一样吗!
然而自己当时的反应实在是无礼······思及此,杨存孝越发羞赧,浅淡的红云自耳朵尖蔓延至脸颊,匆匆丢下一句“小郎君快进去吧!”,便落荒而逃了。
闻煦把他发红的耳朵尖看得清清楚楚,学着老师杜元正煞有介事地抚抚尚不存在的美髯,若有所思:没想到杨中官脸皮如此之薄!和女孩似的。之前倒没看出来,以后遇上他可要礼貌些才好,不能唐突了人家。
若是叫杨存孝知道,从此他在闻煦的心里是个娇滴滴的世家公子形象,此后数年都没变化,恐怕要追悔莫及了!
不过片刻,杨存孝便带了驿令和驿丞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李茹志背后。
杜元正与李茹志坐在上首,黄木方几上放置着白瓷盏,飘摇着袅袅热气。
闻煦和杨存孝对面站着,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两眼,他的耳朵尖便慢慢红了,闻煦忙不迭移开视线,心里嘀咕道:“杨中官在宁寿殿难道也这样?也太怪了。”
也许是因为李茹志的脸色太过阴沉,回话的驿令声音颤抖,抖抖索索地证实了同僚所言非虚;驿丞站在堂下,比起来沉稳得多——不过,闻煦看他神情,更像是已神游天外,满腹心思都在如何安排家眷避难上了。
问完了话,两名小吏便退了出去。留下四人在屋内,闻煦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空气,只等李茹志发作。
然而李茹志不愧是宁寿殿中最为得用的中官之一,即使在前途青云和身家性命都难保的情况下,依然沉得住气,客客气气地和杜元正商议:“杜公可有何高见?”
如今是该一致对外的时候,杜元正也不再兜圈子,直白道:“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等到明日一早,要么连夜进京,中官意下如何?”
李茹志沉默了——询问杜元正前,他便心知肚明只有两条路可选:连夜进京,头一个要考虑的就是建兴晚上城门紧闭,若无信物和万分紧急的军情,硬闯城门便是死路一条。李茹志虽然是传旨的天使,然而他出发时怎会想到今日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叫不开门的。
便是侥幸叫开了门,进去见了太后和圣人又怎么解释?腆着脸说“我听说您老人家要弃城南下,紧赶慢赶回来伺候您老人家”?若真是这么说了,恐怕太后离京前的头一件事便是取了李茹志的性命!
杜元正和闻煦一个喝茶,一个专心欣赏方几腿上的雕花,对李茹志变化多彩的脸色视而不见。闻煦还抽空向杨存孝投去一瞥,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然而杨存孝年纪轻轻,养气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面上沉静无波。他突然抬头,敏锐捕捉到闻煦探究的视线,会以一个颔首。
偷看还被人抓住,闻煦讪讪收回视线。杜元正端着茶盏,似笑非笑地偏头看弟子一眼,闻煦更加心虚,往杜元正身旁靠了靠。
一番眉眼官司打完,李茹终于有了动静,艰涩道:“还是明日一早出发为好。”
杜元正放下茶盏,毫无异色地点点头:“就依中官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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