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钧离开后,众人继续议事,涂轲带来了个好消息——十六卫中未跟随太后离开的剩下十卫,都表态愿听从中枢调遣。
涂轲之所以来得比众人都晚,正是前去办理此事。毕竟他出身于十六卫,要比其他人能说得上话得多。
有了剩余十卫的加入,守卫建兴的兵力大大加强,众人听闻后十分振奋。
在场的都是沉浮宦海多年的人物,自然明白光有人还不够,喂养士兵的粮食、作战的兵器铠甲也不能少。
前一样是户部的差事,后一样由工部自觉领了去。说起来倒也奇怪,尚书省下设六部,如今六部官吏除刑部外尽在建兴,怎么不见尚书省长官?
此言不尽然,尚书省长官此时高居堂上,正是天下人皆知的“杜公”。
大夏沿前朝制,三省并置,其中尚书省事无不总,号称中台,时人曰“天下枢要,在于尚书。”尚书省设六部二十四司,部有尚书,侍郎为之副;司有郎中,员外郎为之副。
按制,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门下省长官纳言、尚书省长官尚书令皆为宰相,尚书令居首,地位极为尊崇——执政重臣必须先从圣人处得到录尚书事的头衔,才能过问机密。
杜元正被称之为公,也是因为元延九年至元延十七年当了八年尚书令的缘故。
至于杜元正辞官回乡后,尚书令一职该交给谁,始终没个定论——一方面,有资格任尚书令的人不多,几乎都已有要事在身,若提了他们,他们手上原有的差事又交给谁?另一方面,太后当年允了杜元正之请,命太医吴从彬一同回万绥,显然待时机成熟后还会起用杜元正。
这种情况下,便是有人对尚书令一职十分心动,又何必舍了握在手中的权柄,为他人做嫁衣?
尚书令下还有左右仆射,六部各司其职,运转良好。因此,朝野上下十分默契,尚书令的位置便空了二年。如今杜元正重回建兴,接着当尚书令也是情理之中。
茶水添了又添,终于诸事议定。杜元正放下茶盏,环视堂下诸人,语气肃然:“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诸公当竭诚尽力。”
以吴闳、涂轲为首,众人垂首肃立,铿锵道:“诺!”
杜元正目视众人,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悲壮豪情——此时主君在外,朝野大事全凭自己这些臣下做主,初时还好,时间长一些,太后和圣人必会觉得自己这些人犯了“僭越”之罪。等到太后和圣人回朝,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全看两宫的度量和慈心,最糟糕的情况便是连性命也难保。
曾子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1],自己从小以此为训,如今国家危难,又怎能以自身得失而畏缩不前?若能做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2],也不算在这世上白来一遭。
众人正要散去,却有一人闯入堂中,正是步履匆匆的李茹志——他走得太急,停下脚步时略微踉跄了一下,身体晃了一晃,摸索着旁边的桌案,稳住了身子。
闻煦颇觉奇怪——杨存孝哪去了?他不是一向紧跟李茹志,“形影不离”吗?
当主人的吴闳请李茹志坐下喝口茶、歇口气,李茹志显然也是渴极了,以袖掩口,一气灌了下去。
吴闳关切道:“中官从宫中来,不知宫中情况如何?”
“宁寿殿和宣明殿都没人了”李茹志很沉得住气,把宫中情况详细道来,“除了妃嫔所居的桂宫,其他地方的宫人跑了不少,还抢了不少东西。”
“还要请涂相公与十六卫交待一声,眼下太后与圣人虽不在,宫里也不能乱了规矩,若有乱闯乱跑的,”他冷笑一声,“非常时期,自然行非常之事——一律格杀勿论。”
最后一句话毫不留情、杀气四溢,杜元正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涂轲爽快应下:“这是自然。”
接着续道,“我们对宫中都不熟悉,圣人与太后回京之前,宫中一应事务都要拜托中官了。”
李茹志深吸一口气:“我正是要来与诸位商量此事。”
涂轲眉心一跳,直觉接下来李茹志说的不是好话,正欲阻止,杜元正却给他打了个眼色,他硬生生止住了,静待李茹志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全凭太后垂怜,我才能有今日,得以忝列于诸位大臣之中,”他咽下一口唾沫,“我虽是残缺之人,也知道恩义二字分量之重。如今太后南巡,如何能抛旧主而苟活?追随侍奉才算尽了本分!”
此话一出,堂中一静——李茹志抬了“恩义”二字作大旗,若是阻止他南下,自己不就当了小人?况且若是坚持不放人,日后难保李茹志不会向太后哭诉,将种种理由归于一点,中枢对太后阴奉阳违,连一个小小的中官都不肯留给她,中枢本就如履薄冰,何必再沾上一身烂泥?
只是若论在宫中的威望,自然是宁寿殿中的人最高,宣明殿中的次之。如今两殿中只剩下一个李茹志身在建兴,他走了,谁能弹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
杜元正含蓄道:“中官重情重义,某深为敬服。只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宫中规矩向来繁杂,恐怕不能少了中官支持。”
“我知道杜公的顾虑,”李茹志立刻接话,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存孝跟随我二年有余,对宫中的一应事务都很熟悉。他性子一向稳重,太后也夸过他几次,是个好孩子。”
杜元正沉吟不语,尽管这一路同行,他对杨存孝的印象十分不错,然而毕竟时间太短,不知他才能具体如何,也不知他是否愿意留在建兴。
似是明白杜元正的顾虑,李茹志环视众人,道:“杜公若不信,尽可以问问吴相公和涂相公。”
吴闳也附耳低声道:“我看李中官所言可行。小杨中官素来很有分寸。”
涂轲也冲他点了点头。
便是勉强留下李茹志,他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见两位同僚都如此说,杜元正终于点了头:“不知小杨中官如今在何处?还要请他来商议一二。”
“桂宫里出了几个下贱奴仆,抢了东西跑了,几位娘子受了惊,”李茹志精神大振,“我把此事交给了存孝,想必也该了结了。”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杨存孝就迈过了门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拱手礼:“某见过诸位大人。”
吴闳直截了当:“小杨中官,李中官要往太后身边去,他走后宫中一应事务全落在你身上,你可担得起?”
“某不敢负诸位大人所托,必当竭尽全力。”杨存孝面色平静无波,既没有被李茹志抛下的不忿,也没有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平平淡淡地接住了吴闳的话。
李茹志难掩激动,大力拍了拍杨存孝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他与众人匆匆告别,转身就要离去。涂轲在后边大声道:“中官稍待!骁卫即刻便到!”
背对着众人挥挥手,李茹志大步流星往外行去:“太后将张全指派给我,我自然要和他一同向太后复命!”
虽然此时建兴城中情况危急,众人最初有些慌乱,然而三位相公齐聚一堂,便像有了主心骨——寥寥几句便请来了援兵,加强了京城护卫,也派了人去联系行在。众人精神一振,定了心神,各自领了吩咐,步履匆匆地去了。
众人先行散去,三省相公们留了杨存孝,细细嘱咐一番,最后吴闳道:“宫中诸事,我们都不如你熟悉。一应事务,便都由你做主,若实在拿不定主意的,与我们商量便是。”
杨存孝面无骄矜之色,也无惶恐之意,沉稳道:“小子明白。”
他退下后堂中只剩三人,吴闳示意小厮进来添茶。杜元正略略放松了些,支着下颌若有所思:“杨存孝是什么来头?我从前从未听过宁寿殿还有这等人物。”
“这天下居然还有尚书令不知道的事, ”涂轲戏谑道,“在穷乡僻壞待了两年,连消息都不灵通了?”
这话连闻煦都能听出一股阴阳怪气,更别说社元正这只老狐狸了,他恍若未闻——他与涂轲,算得上是老冤家了,论出身,一个是进士,一个是勋卫,文武相轻,天生就不对盘。
除了杜元正返乡那两年,涂轲在官职上始终被杜元正压了一头,加上政见不合,两人之间始终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闹得最凶的时候,连太后都曾在庭议时出言劝和。
杜元正自觉是百官之首,年龄、资历上都居长,很少与涂轲计较,此时也是如此。
“别说杜公了,我之前也不知晓。”吴闳早已见怪不怪,出言打了个圆场。
见吴闳要开始答疑解惑了,闻煦飞快竖起耳杂,听他娓娓道来。
[1]《礼记·大学》
[2]《孟子·尽心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