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存孝这个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朝中听闻他时,他已经得了李茹志的看重,难得的是万岭似乎也对他青睐有加——万、李二人,分列宁寿殿中官第一、第二人,即便面上再和谐,心里也有些醒龊,时时防备着对方一派的人。
元延十七年中,出入建始殿的多了个满朝公卿都不认识的年轻人。他年轻又俊秀,站在雕龙画凤、金银珠玉装饰的宝座后,如一支贡在金瓶中伶仃的竹。
柔顺垂下的脖颈,温驯臣服的姿态,纵使他只做些奉茶、传送文书的活儿,与太后并无行止上的出格之处,朝堂上也充斥着流言蜚语。
每当他的身影出现在建始殿,殿中便是一静,人们纷纷侧目,继而又若无其事地交谈起来。
太后漠然看着这一切,玉管似的长指取过杨存孝奉上的奏折,杨存孝便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十七年末,宁寿殿送出的奏折上,多了一笔端正无锋的字迹;来往于宁寿殿与政事堂的匆匆人影中,也增添了一位着青色中官服的年轻人,这名颇受太后看重的年轻中宫,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人们心照不宣,用暧昧目光打量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腰,甚至一些难以言说之处。他所到之地,处处都有流言蜚语——宫禁间的香艳故事,是人人都乐于提及的谈资。
杨存孝安之若素,便是当面撞见了人们的议论,也恍若未闻,人们只好讪讪走开,好不没趣。
随着接触的不断增多,公卿们渐渐见识了他的才华。宫中虽设有教中官读书的内书堂,但多是教些识字算术,杨存孝的言谈气度明显不是内学堂能教出来的,只有世代耕读的博学之家才能培养出这样的子弟来。
于是公卿们渐渐收起轻视之心,纵有风言风语,当着杨存孝的面却是绝迹了。
听了这么多,闻煦还是没明白杨存孝是个什么来头。
“长公你太啰嗦,”涂轲快人快语,抢过话头,“杨存孝那小子嘴严,不少人都明里暗里打探过,他一丝风都不肯露。”长公是是吴闳的表字。
“也有人拐弯抹角问过宁寿殿其他人,没人说得消楚,他倒真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吴闳接着道:“关于小杨中官的身世众说纷纭,只能猜测也许和太后有些干系。”
太后的娘家姓唐,在太后雀屏中选之前,在重臣勋贵多如过江之鲫的建兴只是二流人家,官阶最高者也不过是四品的国子司业。孝安帝登基后,给岳丈大人封了个侯爵;待立了孝毅帝为太子,又提拔小舅子做了太子中舍人。
太后听政后有意拔擢娘家、培养自己的势力,然而太后所属的一系子嗣不丰、能力也算不上出色,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太后只得培养其余支脉的子侄,然而若是支脉过于强势,她不得不忧心自己崩逝之后出现鸠占鹊巢的境况。
杨存孝出现在众人面前是已经十七岁了,因此最晚十六岁便进了宫。世家大族若是培养出了此等人物,应为他早早造势、积累声名,绝不可能放任他进宫做伺候人的中官。
况且之前杜元正询问杨存孝姓名时,他回答并不曾改名换姓,既然不姓唐,自然不是太后娘家人。
杜、吴、涂对朝野间流传的风言风语嗤之以鼻,断不相信听政近三十年的太后会是此等色令智昏之人。太后何以如此看重他,实在是一个谜题。
交流完此等“八卦”,吴闳道:“政事堂那边想必已等得不耐烦了,马车已备好,二位相公请吧。”
涂轲摆摆手:“这时候还坐什么车!骑马还快些!”
“子舆说得是,”杜元正也笑道,“我年龄虽大了,从安仁坊到政事堂这段路还不在话下。长公,我和子舆先走一步!”
“杜公这话倒还能听,”涂轲鼻子里发出哼声,大步流星往外行去,“还啰嗦什么?走了!”
杜元正无奈地摇摇头,对吴闳颔首告别,道:“我们在政事堂等着长公。”
闻煦跟着老师往外走,一边盯着脚下的路,一边忍不住抿嘴笑——吴相公、涂相公和两年前一模一样,还是一个慢性子加一个急性子,怪有趣的!
乌皮靴落地发出的声响十分轻快,不像是随侍老师去处理政事,更像是和轻衫少年们高高兴兴地踏春赏花去。
杜元正不由侧目,小小的梨涡一闪即逝,似星子带着尾焰划过漆黑夜空,连带着他的心情都轻松一分,含笑道:“做什么这么高兴?”
“没想到形势这么顺利,”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闻煦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敛下笑意,“我还以为会有一番纠缠。”
闻煦是自己教出来的,杜元正知道他分得清轻重,见弟子已懂事地收了面上笑意,杜元正便轻轻放过此事:“在外人面前要沉稳些。”
听见闻煦郑重应了,才接着迈步往外行去。魏苁早已牵了马在吴府门口等候,杜元正接过缰绳上了马,见众人都稳坐马上,手腕一转,挽了个鞭花,骏马扬蹄而去。
自含光门入皇城,往北行过数重院落,便到了政事堂。
前朝太宗苦于三省事权分立,中书、门下与纳言之间常常互相推诿搪塞,遂命三省合署办公,办公地点便设在尚书省的政事堂,本朝亦沿用此例。
此处开间宽阔、廊柱高大,家具摆设都极尽低调朴素,墙上挂着大家手迹,其中以一幅王右军的行书帖最为出名。
不少地方官员进京述职时会来杜府登门拜访——连“结党营私”的名声都顾不上了,只求能进政事堂一观书圣笔墨。
同为读书人,杜元正十分理解同僚们的渴望之心,然而他有心无力——太后牝鸡司晨,对臣下勾结一事最为警惕,元延初年还因此狠狠发作过几次,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谨慎起见,对同僚的请求杜元正一概拒绝,委婉道:“右军手书本是天家珍藏,尚书省仰承天恩,代行保管之责,不敢越俎代庖、擅自赏玩。”
同僚们大失所望、扼腕叹息,然而无可奈何,只好放下此念。
直至今日,某位大臣若能得圣人或太后特许,得以进政事堂一观书圣笔墨,朝野上下人尽皆知,此人必是两宫面前的红人。
除了两宫特许,还有一惯例——每次殿试过后,新科进士们由圣人或太后身边的中官带领,尚书令亲自在政事堂门口迎接,进入政事堂尽情赏玩圣手迹,之后与尚书令同赴琼林宴。不少进士都在见过右军真迹后文思如泉涌,在琼林苑中留下不少佳作。
元延十六年,闻煦得了进士出身后,才有机会进入政事堂得见这天下闻名的书法。人人都知道他是杜元正的关门弟子,心照不宣地打量着两人。
跟着杜元正这么多年,闻煦早练就出一身养气功夫,对上两宫和重臣都不带怵的,气定神闲地应付着同年。杜元正更不必说,对朝廷未来的中流砥柱们十分和蔼,一点没有尚书令的架子。
出了政事堂去琼林苑的路上,进士们议论纷纷,不外乎“杜公气度高洁,言行可亲,实乃我辈楷模”。闻煦在一旁听见,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不枉老师今日装模作样,连帻巾都挑了又挑,庄氏受不了丈夫今日的婆婆妈妈,索性亲身上阵替他挑好穿戴。
琼林宴结束后,闻煦与杜元正一同回家。马车上,杜元正笑问:“你今日见了书圣真迹,可有感悟?”
闻煦在宴上喝了些酒,酒意上涌,激得他面色薄红,眼睛也含了些水意,上了马车便直嚷热,趴在车窗边吹风。
听见老师发问,闻煦这才扭过头来,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半睁半阖,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道阴影,懒懒道:“光顾着数人头了,哪有机会细看。”
若用来议事,政事堂自然相当宽阔,但像今日这般乌泱泱涌进百余人,确实是摩肩接踵、人头涌动了。
“臭小子!”杜元正恨铁不成钢道,“这么难得的机会,不知道多看几眼!就连你老师我一年也见不到几回!”
这话多不合逻辑——杜元正当了七年尚书令,与书圣真迹不说日日相见,也差不离了,怎会说自己见不了几回?
闻煦一骨碌扭回身,凑到杜元正身边,端端正正坐直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时想起我了?”杜元正没好气地挥挥手,把徒弟推远了些,“安生坐着。”
“你以为我不让人进政事堂赏玩右军真迹,真是因为那劳什子的理由,什么‘天家珍藏、不敢擅动’?”
杜元正嗤笑:“若不是为了隐瞒它并非真迹,我何必如此费心?拿来做了人情岂不更好!”
像是一记闷锤砸下,闻煦残存的酒意立刻散了个干净,掀起半阖的眼眸,琉璃似的瞳仁亮得惊人:“真的?”
“自然是真的,”杜元正眼皮都不抬,“从孝安皇帝起,宫中便把真迹收了去,只有琼林宴这天,政事堂挂的才是真迹。”
闻煦相当关心:“那平日里挂的是谁的手笔?竟能以假乱真。”
“前朝窦从直的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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