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从直二十六岁时得中二甲,本欲于仕途一道大展拳脚,却总是差些运气,年近半百也只谋得了个六品的承议郎。心灰意冷之下,窦从直上书请老,当时的圣人甚至记不得朝中有此等人物,爽快地批了“允”。
郁郁不得志时,窦从直便寄情书法,如今没有公务缠身,更是堪称痴迷,众多名家之中对王右军尤为喜爱。随着时间流逝,他临摹的右军笔迹几乎能够以假乱真,人人都想得到他的一幅摹本。名气之大,连宫中的圣人都惊动了,宣他进宫面圣。
两仪殿中,圣人对着窦从直献上的摹本啧啧称奇,陪同的几位重臣也赞赏有加。窦从直刚到家,宫中的赏赐便接踵而至,次日朝中公卿也送来帖子,请他入府做客——为官时欲拜见而不得,如今却敞开大门殷切相待。
收到帖子后,窦从直又哭又笑,状若疯魔,对妻子儿女道:“从前我有大志向时,人人视我如无物,如今只有雕虫小技傍身,反而得了别人笑脸相迎,何其荒谬!”
从此窦从直性情大变,再不肯照着右军真迹动笔,一心要开宗立派、自立门户。人们虽然也愿意奉承两句,却不像对摹本那般追捧——说上两句好话容易,若要真金白银地带回家,实在是不划算。
刺激之下,窦从直行事愈发荒诞,在家闭门不出,白日写下的书法,到晚间便全部投入火中,子女们只敢在他睡下后从火中抢出未烧尽的残迹,偷偷保存起来。
辞官十年后,窦从直大病一场,几乎不能下床,郎中看过后,道“药石罔效”,家中只好为他准备起丧事来。
窦从直似有所感,纵使病骨支离,也坚持下了地、去了书房,还要仆人为他研磨洗笔,前来劝说的亲友子女,全被他骂了回去。
窦从直强撑着身子,形销骨立地站在案前,脸色灰白,手腕却极稳当,下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妻子儿女屏气吞声,不敢出言阻止。
最后一笔落下,窦从直身子晃了一晃,子女们立刻上前搀扶,却见他撑着桌案慢慢稳住了身子,目光垂落,定定注视着纸上未干的墨痕。半晌轻轻一摇头,浑身泄了力气,跌坐在圈椅上。
家人仆从都簇拥过来,招呼着要把他抬回卧房,窦从直已无力起身,全由他们摆弄。
还是窦从直的小女儿细心,见他嘴唇颤抖不休,意识到他似乎有话要说,急忙凑到他嘴边,听见他断断续续道:“把这些······全烧了······一件·······都不要留······”
见小女儿点了头,他才放心闭上眼,不过一个时辰,便在榻上咽了气,家人哭声震天。
消息传出后,宫中谴了中官来慰问,往日的上司、同僚纷纷上门致祭,宾客盈门,一派大家气象。
办完丧事后,窦家人终于有余力来处理窦从直留下的笔墨。
窦从直晚年落笔即焚,因此留下来的手迹多是早年写下,晚年的手迹十不存一。至于他临终时的绝笔,窦家人吃惊地发现,竟是他无比痛恨的书圣行书帖——通篇笔势纵横、点画相映,正锋取劲、侧笔取妍,行文间穷尽用笔使锋之妙,提按顿挫生动自然,变化无穷。
纵观窦从直生前写下的所有书法,这幅字似有神助,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大或小,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1],几乎能以假乱真,一点看不出是临死之前的遗作。
这幅字如此精妙,称它是窦从直汇集毕生笔力留下的绝唱也不为过,可窦从直留下遗言,要把这幅字烧了了事。
白白烧了实在可惜,窦家人争执不休,分为两派,一派要把这幅字好好收藏起来,另一派坚持遵从窦从直的遗言,将其焚烧殆尽。
照理说死者为大,自然该按死者的遗愿处置,然而只有窦从直的妻子和小女儿愿意如此,实在势单力薄。于是,这幅极尽精妙的行书帖并没有与它的创造者一起离开这凡尘俗世,反而几易其手,辗转人间。
前朝时书圣真迹便挂于政事堂上,正是因此,任奉议郎的窦从直才有幸得见书圣手迹,并且日日细观,这才烂熟于心。
直至本朝孝安皇帝,因其酷爱书法,又不愿担了“贪吝”的恶名,便想出一招“偷梁换柱”之计,从宫禁内库中取出窦从直摹本,悬挂于政事堂上,将右军真迹收于枕畔。
孝安皇帝崩殂后,按理该将真迹送还政事堂,然而等了月余,始终不见动静。相公们按捺不住了,毕竟是天下第一行书,谁不想时时刻刻都能看着?
于是找了皇后身边得宠的中官,托他委婉提一提,过了几日,宁寿殿中款款传出话来:“此为先帝爱物,实在割舍不得。”
相公们面面相觑,书圣的行书贴本就是天家私藏,主人家要收回去,自己这些做臣子的还能硬抢吗?反驳不得,只好悻悻然腹诽两句:先帝与皇后不愧是夫妻,如出一辙的不讲理!
不知窦从直若泉下有知,等候良久都未得绝笔相伴,又会作何感想?正是应了“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1]董其昌《画禅室随笔》
[2]王羲之《兰亭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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