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到底是妥协了。
于美人被他禁了三个月的足,明白人都知道,她出来之后,帝王便不会对她盛宠依旧了。
我当然开心,但也很疑惑,这位帝王已无需初初继位时的左右权衡,我不明白他此举的意图。
趁着程晏早课,张子安在看书,我左右无事,去给张子安砌了一壶茶。
张子安瞥了我,说道:“有什么要问的?”
他素来知道我不会无事献殷勤,因此对我这样也见怪不怪了。
我问他:“陛下后来认可了于美人是罪臣之女,为什么?”
即使我们和程晏离得远,他不可能听到,张子安还是望了程晏一眼,而后他说:“是沈将军私底下又去找过陛下,提出了请求。”
我第一反应就是那半块虎符。
毕竟我送信的时候,沈将军信誓旦旦,叫娘娘不用忧心。
张子安却摇头,说不是。
我一愣,觉得不可思议。
沈将军除了虎符,难道还有什么能和陛下等价交换的东西吗?
张子安知道我猜不出来,也不吊着我,平静回答:“是沈家军。”
我愕然。
沈家军?什么沈家军?
张子安叹了一口气,向我解释。
“沈将军当年征战四方时,率领的部下,就叫做沈家军。这是百姓们对他这支将士的称呼,毕竟将军那么多,各自率领的名称又不同,要两相对应,对百姓而言,属实麻烦。”
“所以说,沈家军还是陛下的了?”我很疑惑,接着问他,“那沈将军怎么会拿这个作为筹码?”
拿别人原有的东西去换另一个东西,这不是笑话吗?
张子安看着我有些无奈,他叹气道:“听我说完。”
……我勇于提问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我哼了一声。
张子安继续道:“兵法有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话在行兵打仗中总是管用的,但也有弊端。时间久了,将士们习惯听从将军的话,将军在其中有着至上的权威,即使面对皇权,也有能力与之抗衡一二。”
“有些忠于将军的部下,甚至把将军的利益放在首位,为之奔波。在他们心中,将权第一,皇权在其次。”
我恍然:“所以说,当年陪着沈将军征战四方的军队,已经潜移默化,成了他的私家军了!”
军队历年来都会招兵,老兵带着新兵训练,无形中也贯彻了这种思想,所以这支明面上属于朝廷,私底下却只效忠于沈将军一人的军队,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是故,虎符相比于沈家军,算的了什么?
即使沈将军有谋反之心,他也不可能用虎符,给自己安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我哑口无言。
陛下面对这样的交换,怎么会不妥协呢?
我想到那个额上密密白发的老将军,提到女儿时脸上明明的怜惜。
那么明显,那么情真意切,我当时没有看透,反而还多此一问。
不需要我问,我想:即使我不送信给他,这个老将军也会将一颗真心剖给已经经年未见的女儿。
因为那是他放在手掌心中倍加呵护,从树上跌下来摔疼了,就默默心疼好多年的心肝宝贝!
我感到眼眶发热,鼻腔中也涌上一股酸意,忍不住用手揉自己的眼睛。
张子安盯着我,不说话。
“可沈将军是怎么保证多年效忠的军队,能完全成为陛下的呢?”我又问,帝王多疑,何况这件事也确实存有太大的不可控性。
张子安看了眼程晏,小太子在认认真真习字,他这才放了心,低声说道:
“沈将军有把短刀,由宫廷中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还嵌了一颗价值连城的血玉珠,当得上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利器。他以前征战时常戴,还没回京述职前,也将短刀别在腰间不离身,巡视军队久了,军中都认识。”
“这是他的信物,当时书房中我也在场,亲眼见他将这短刀,呈给了陛下。”
张子安说完这些,便不再说话了,我也没什么好再问他的,因为一切都清晰明了。
我仿佛看见那年过半百的老将军,匍匐跪在陛下面前,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却轻易在那冷酷无情的帝王面前,在那个寻常人家称呼为“女婿”的人面前,老泪纵横。
他交付的不只是自己的权利,还有铮铮铁骨。
我越想越难受,眼泪根本不受我控制。
张子安瞧见我哭,有些无措,我俩一个震惊瞪眼,一个红眼酸眶,默默对视。
我等了一会儿,想到这小君子哪里懂得安慰人?于是自己掏出巾帕胡乱抹了通脸。
张子安无奈道:“别那么用力,过会儿整张脸都被你折腾红了!”
我心想:要你管我,你又不是我的教书先生!
面前的张子安却忽然没了声,我擦完眼泪抬眼看他,发现他盯着我手中的巾帕瞧。
奇怪,他瞧什么?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巾帕,起先没绝不妥,后来边看边翻了个面,见到那上淡雅的一株紫藤花,吓得差点没把自己的手砍掉。
这、这、这!我拿错帕子了,这是我扣下张子安的那巾帕!
——我此时手中的巾帕,正是程晏小的时候,有一次贪玩,将墨水涂的满脸都是,然后张子安浸着茶水,给他擦脸的那块。
完了,我要被当成小偷了!!
我开始慌乱,却听张子安已经开口:“咦……这不是我之前的帕子吗?”
我觉得我要疯,于是我愤怒道:“张子安你看错了!巾帕那么多,有相似的也很正常!别看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这很没有礼貌!”
“不是——”他浅笑,“这个就是我的,我的巾帕上总有我的紫藤绣花,我刚刚看到……”
“不!”我继续愤怒,打断道:“紫藤花帕子那么多,凭什么见到就是你的!还有,你一个男子,用什么绣花帕子?!”
我越说越觉得自己开始有理。
张子安还想开口解释,我觉得我得先发制人,不然肯定会被他抢了势头。
“反正,你非常的不礼貌!”我愤怒总结,“说了是我的,那就是我的,你一个大男人,跟我争什么帕子?!”
这一招果然有效,张子安沉默地看我一会儿,放弃狡辩,叹道:“是我看错了,方才抱歉。”
啧啧啧,早这样不就完事了!费劲!
短短片刻,我的情绪大起大落,现在一切平静,我累的只顾坐下歇息,心中混杂的悲伤与羞愤淡的也可以忍受了。
我缓了片刻,扭头去看程晏,刚才自己的狡辩已经被小太子都听了进去,好在都是关于帕子的言论,小孩子没听到沈将军那事。
小太子对于我同张子安的争执司空见惯,见我看他,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嘟了小嘴,继续习字。
我……我的尊严何在?!
张子安在我身后轻笑。
笑什么笑?!
我忍无可忍,反正快到用午膳的时候,我便唤程晏准备走人。
程晏习了小半天的字,也忍无可忍,见自家太傅不反对,立刻起身规规矩矩行了礼,被我拉着走了。
.
娘娘见到我牵着程晏回来,很高兴。
我看着娘娘,她今日神情上有着不同以往的轻松,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
娘娘说:“书书,你午后去向太傅说明:今日陛下准了沈将军入宫,来见见我和阿晏。耽误了课业,你代我向太傅说声抱歉。”
我连忙道“是”。
程晏听有人要来看他,并且因此还不用上太傅的课,非常开心,抱着娘娘问:“母后,是谁呀?”
童音稚嫩,娘娘看着程晏笑,眼中有藏不住的欢喜。
她蹲下身去,与程晏平视,摸着这小家伙的头发,柔声说道:“是阿晏的外祖父呀——”
程晏很少听到这个词,困惑问她:“外祖父是谁?”
我看着娘娘,她眼角弯弯,分明在笑,可我站在她迎光的位置,见她眼角熠熠,闪着光亮。
她声音缓缓,目光有些恍然,解释道:
“是一位老爷爷,他很喜欢阿晏,想见阿晏很久啦——”
我听到这话,一时就流了泪。
翠枳走过来拍我的背,用她的手指给我擦眼泪,小声骂我:“没出息!”
她这话像是在评价一个不太勇敢的小孩子,我一时止了哭,又破涕为笑。
翠枳见我这般,越发嫌弃我。
到了午后,张子安见了我,没见到我身边的程晏,他似乎早就料到,抬眸等我说辞。
我老老实实将娘娘的话转述给他听。
张子安点了头,垂眸不语。
我瞧出他是不高兴了,于是小心翼翼试探:“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太子没来?”
往常程晏有说辞不来听学时,张子安也不太高兴。
我观着张子安的脸色,见他听到上半句面色还算好,听到下一句,果然脸色就沉了。
我……猜中了?
嘿,那我可得好好说道说道,程晏虽然身为太子,但也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光读书啊!
太傅这教法有失常情!
我逮到能占张子安上风的事情,自然高兴,但还没开口,却听张子安叹了声。
我瞬间便闭了嘴。
下一刻,我听张子安说:“天家之子,终比常人难享祖孙温情。”
他话语神情,是我难能一见的温和。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出自《孙子兵法》九变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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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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