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觉得还是脸色铁青的太傅大人好对付些。
这人温文尔雅的模样,我一向不知怎么面对。
于是我赶忙想着别的话,尽力让张子安露出点别的神色。
“对了,太傅大人!”我歪着头看着张子安,“你那个宝贝儿子最近怎么样?”
张子安乍然被我一问,疑惑:“你怎么想到尹舒了?”
他在猜测我的意图。
万幸,我没什么意图,我只是想转个轻松的话题。
见我不答,张子安浅笑一声,眨了眨眼:“尹舒这几日将布置的课业都完成了,因此我准了他今日出去玩。”
“啥、啥?!”我反应半天,“也就是说——那小孩子就成日里被你关在家里,抱着书?”
张子安不高兴,他反驳:“什么叫关?”
我觉得张子安丧心病狂,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只比程晏大了那么几岁,就惨遭这非人的待遇,实在令人痛惜!
“尹舒他今年几岁了?”我问。
这也不是什么难题,张子安听了之后却愣愣的,他看了我片刻,蹙了眉:“……应是九岁。”
我瞪大眼睛:“他生辰是什么时候?”
太傅大人的眉便蹙得更深,他摇头说不知道。
我惊讶,怒斥:“你这爹怎么当的?!”
张子安见我凶他,沉了脸,我见势不妙,顾惜自己的狗命,连忙趁他还没有开口先声夺人。
“太傅方才明明说,天家温情不易!尹舒既是寻常人家儿女,你怎的还对他这般苛刻?”
张子安望着我:“我关心尹舒的课业,若下朝早了,也会路过集市给他带些吃食。”
带吃这招,我怀疑他是从我这里偷的师。
我摇头,苦口婆心道:“太傅啊,这是不同的。生辰对小孩子来说,总是期待的……何必让他失落呢?”
张子安并不明白,他瞧我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我不相信,就你胡说”。
我还想对他说什么,心中忽然福至心灵,观察他的神色,忽然问他:“太傅,莫非你儿时父亲便是这般对你的?”
张子安果然神情微妙,片刻后,他轻轻点了头。
“父亲对我的课业很严格,自为陛下做事后,我看书的时间少了许多。世人道我博古通今,其实是年少时的积累。”他坦言道,“这一点,我至今感激先父。”
他眼眸中似乎有怅然,叹了口气道:“有一年,他心血来潮带给我的桂花酥……味道很好。”
我瞧着他,见他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眸光烁烁如泉,清清冽冽,我看得失了片刻神。
“如今我对尹舒,问他冷暖,教他功课。虽然有些严厉,但自认大多时言语温和,为什么还要计较生辰?这些只是形式而已。”
太傅大人的神情认真极了。
我哑口无言,过了半晌,问他:“那太傅你……当时怎么送给太子一本手抄啊?”
我指的是张子安在程晏生辰宴上送给他的《千字文》。
张子安想了想,笑道:“那本就是想送给太子的,他前几年有次闹脾气,将原先那本撕了,你忘了?不过先前没准备在宴上送,我没哗众取宠的毛病!”
我微滞,跟着想了想。
确实,这人当时在一众大臣中站起来,送礼物给太子,确实不太符合他的性子。
可惜彼时我被于美人那小人得志的模样气得半死,没想到这一层。
“那为什么又送了?”我问。
张子安看我一眼,坦言:“陛下抱着二皇子,当众冷落太子,我在提醒他注意嫡庶长幼。”
我恍然大悟。
这么多年,只要我问话,张子安除了有些磨磨唧唧的讲究客气话,对我总是坦诚的。
这点我很满意。
有那么几次,我琢磨他为什么对我开诚布公,后来又觉得自己大概有病。
笑话,有人愿意对自己不设防备,还不是好事?难道期待着人家给你后背来上一刀?
我歪头垂着眼睛,忍不住笑了笑。
有风吹进小轩,几缕碎发散落,挠的我脸颊微痒,我也懒得去拨弄。
我想对张子安说“谢谢你啊太傅”,但动了动唇,到嘴边却是一句“好吧,太傅您有理!”。
张子安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他问我:“你现在无事可做?”
我想了想,沈老将军、娘娘和程晏亲人相聚,翠枳又在那里,委实不需要我。
我回不回去,其实无所谓,所以我对张子安点点头:“对啊。”
张子安听后笑了一下,提议:“出宫逛逛?”
我登时瞪大眼睛,等到想起什么,又有点垂头丧气。
“上次出去玩过了,用的是给程晏寻吃的理由。”我没告诉张子安我其实是去送信,叹气道,“这次要出去,恐怕没有理由啦!”
张子安看着我,眸光很清亮:“想不想?”
我想啊!
我看着张子安,忽然感觉他在哄一个小孩子。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下一刻,张子安起了身,正了神色。
我们正直守规的太傅大人,在我的面前眸光熠熠,笑得谦和有礼。
他说:“近日准备教太子一些机巧构造,民间样式很多,烦请书书陪我走一趟,好带给太子提前研究。”
我原本是蹲着与他搭话,现在张子安起身,我只好仰着头看他,天光明媚,张子安的面庞瞧着温和极了。
听闻此话,我心中一乐,当即也站了起来,只说:“好说好说,任凭太傅差遣!”
前几日张子安倒是没跟我说过他这打算,现在他乍提,我总觉得自己捡了一个便宜。
哈哈哈,我太快乐了!
我跟着张子安顺顺利利出了宫。
走在街市上,我对张子安轻声笑道:“太傅,我今日突然发现,有人在前面带自己出宫,自己只要跟着,是一件特别舒服的事!”
张子安侧眸看我,问我为什么。
我依然欢快:“平常我自己出宫,要端着架子同那些守卫说话。今天跟着你,虽然也要端架子,但你把那些措辞同他们说了,不用我说,我就觉得很轻松!”
张子安弯了眉眼,笑着说了声“好懒!”。
我出了宫,心情很好,随他怎么说我。
我不跟他一般计较!
平常我出宫,无非逛逛首饰铺,或者到哪个小酒楼吃上一顿,这次跟着张子安出来,一时不知道干什么。
我是在想,张子安既然现在和我走在一起,我总不能带他去逛首饰铺吧?
我可不敢在太傅大人的头上插花。
但是……带他去酒楼吧,我又怕张子安骂我是猪。
好吧,今日高兴,我到时顾着点吃相就好了!
我刚要开口,邀请张子安去酒楼,却听他问:“书书,城北那间花神庙不错,我们去看看?”
花神庙?我记得那是女子去求姻缘的。
去那作甚?
太傅大人淡定地瞧我一眼,开了尊口:“你瞧你,再过小半年,也到桃李之年了,身边却无一朵桃花,我觉得需要去求一求。”
我:……
他这话的语气,跟地上的白菜缺水了快去拿水壶有什么区别?!
于是我怒道:“你怎知我身边没有桃花!我招人喜欢得很!”
张子安听闻,“哦”了声,并不相信。他说:“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说,你口风倒是紧,说一个出来瞧瞧呢?”
……他在挑衅我!
我脑中极速想着玉禾殿小太监小侍卫的名字,突然悲伤地发现他们都叫“小顺子”“小李子”或者“小广子”。
起码我们和娘娘,都是这么叫他们的——谁在乎他们的本名呢?
我都可以想象若我说“喏,玉禾殿的小顺子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长得还不错的小侍卫!”后,张子安是何表情。
我很悲伤。
张子安大约觉得我这个样子蔫蔫的,他看了我片刻,又说:“不是还有翠枳吗?经常听你提到那个姑姑——去年她本可以出宫,却求皇后娘娘开恩,让她留下了。你就当给她求一求,顺便带上自己也成。”
听闻此言,我觉得张子安说的有点道理。
彼时翠枳说她要伺候娘娘一辈子,我知道翠枳一贯忠心,可是我也希望翠枳能遇到心悦之人。
求姻缘,我本来是万分不信的,可现在想想,觉得反正没有坏处,不如一试。
我便挑了眉,睇着张子安。
“那就去看看。”我可不承认你在给我台阶下!
张子安看了我半晌,大抵觉得我装模作样太过搞笑,他眉眼一弯。
我气急败坏。
.
花神庙其实是间小土庙,只供了一尊花神仙子,以前香火并不旺盛。
后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来这里求姻缘的女子,最后大多如愿,这才受到百姓喜爱。
现在我和张子安来到这儿,瞧见里面的供像已经重塑,裹了一层金箔,四周的陈设也比早前精致。
大概考虑到女子求姻缘本就是难以言齿的事,庙中没有招待的人。
我看到面前有两个蒲团,麻溜地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
“求花神娘娘保佑,给翠枳一个如意郎君!”我在心中虔诚念道。
张子安见我这样,在我面前直叹气,大抵是在神像面前,他不好骂我什么。
“香还没点!”他指了我片刻,这才说话。
不早说!
我便在张子安好整以暇的目光中爬起来,上了香之后又重新跪下磕头。
磕完了头,我瞧见张子安盯着花神像,不知在想着什么,看我瞧他,他一掀衣角,坐在了蒲团上。
虽说我不信这些,但我好歹尊重这些形式,所以看到张子安如此,我便很呆。
我说:“太傅,你这样……太不礼貌了。”
张子安没有接我的话,大概见我胆敢如此说他,又有些不高兴。
他问:“你有没有为自己求?”
我怒气横生,觉得张子安总是揪着这事不放,忒不是人,于是冷声回:“不需要!”
张子安的脸色便有些微妙。
我与他瞪视片刻,越来越觉得不对。
不是,张子安只是问我姻缘,我为什么这么生气?最后让他也有点不高兴了?!
但是架势拿捏起来了,我率先败下阵来,就显得我很没面子!
我一边后悔一边继续硬气,就在我决定还是保住狗命乖乖认错时,张子安开了口。
他一开口,我瞬间有了捡回一命的感觉。
“书书,你知不知道紫藤花图案?”
我莫名其妙,想张子安怎么会问这个,紫藤花和花神庙有什么关系?
哎不对!所以关于我姻缘的事他就这么一言带过了?!
果然是浇白菜呢!!
我尚在愤怒,又听张子安说:“有一样东西,是当年我金榜题名,陛下御赐给我的。旁人不会模仿,也不准使用。”
我听的云里雾里,忍不住问:“什么东西?”
张子安却微笑着,不说了。
有光从门外照射进来,显得张子安的面容白净极了,眉眼如画,他笑得连眸光都溢着光彩。
我想我即使再傻,也该把他说的前后话都联系起来。
所以说陛下御赐给他的是紫藤花图案了?那应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在为小太子一个头两个大,没听说过很正常啊。
不过既然是御赐之物,那么市面上便不会流通,宫中也无花样……就算是寻常女儿家私下里绣,那也只能是一个原因:思慕太傅大人!因此这种图案是万万不会传到宫里的……
唉我承认!我想到了我从张子安那里掳走的巾帕!
完了,这小君子果然记仇!
我观着张子安的神色,知道我猜对了。
果然张子安开口:“所以书书,早上那块巾帕,是我的。”
我后背发凉。
这狗命根本就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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