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遇到张子安,大概是我命中有此一劫。
宫中最忌偷窃,若是张子安对别人顺口一提我偷走了他的巾帕,我恐怕要吃些苦头。
我哆嗦着对张子安解释:“太傅大人,我不是故意要偷走你的巾帕的。”
张子安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抖:“那啥……那时帕子不是被墨水弄脏了嘛?我原本是准备洗干净了还给你的,后来又觉得你官大权大,应该不在乎这方小小帕子。”
我咽了下口水,瞧着张子安,后者面色从容带笑。
“可是我洗都洗了,不能白洗是吧?就——据为己有了!”
其实说谎这事情,有时候说的有理有据之后,就连自己也觉得像那么回事了。
我说完这话,觉得自己越发有底气,不由又硬气起来,反问:“怎么,太傅大人难道还计较这个?”
我觉得我的眼神里充满“你这人太过小气”,张子安看了我半响,蹙了眉开始叹气。
我觉得他总是这样,估计年老以后会是个酸腐的老学究。
张子安站起身,到我面前,他一站起来,又离得近,我只好稍微仰起头看他。
这人生了一副好样貌,此刻垂着眸看我,也不知是不是我脑子坏了,竟无端看出些温情。
……不用怀疑,确实是坏了!
我刚这样想完,却见张子安又开了口。
他说:“书书,你喜欢我,是吗?”
我:?!
我曾想过要是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对张子安说上一句“喜欢”时,是用怎样的态度与口吻。
我试想过开着玩笑,顺便把“喜欢”给一语带过,但又觉得不够重视,张子安大约会觉得,我想出了气他的新方法。
但是若要郑重其事,我又觉得自己做不到。毕竟我不知道那人对我是什么想法,要是我太郑重了,他又那么迂腐,估计还觉得会是负担。
我想了那么多的方式,摇摆不定举足维艰,以至于最后,干脆就放弃了。
这么多年,我没向张子安表达过一丁点的欢喜。时日一久,我有时也迷惑,想着这到底算不算喜欢?毕竟那年翠枳道破我的心思后,我也疑惑不解过。
我自己纠结了这么久,还没等有机会说出口,张子安这厮倒先说出来了?!
简直大伤我的面子!
我于是怒道:“自恋!”
我慌乱地走了个圈,再次站到张子安面前时终于缓了心跳,为了掩饰转圈这种幼稚行为,我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拿出平日里作威作福教导张子安的姿态。
我说:“太傅大人啊,你不能因为我偷偷拿了你的巾帕,就以为我喜欢你啊!”说到这,我的心抖了一下,赶忙接上:“我又不是那些深闺小姐,我不知道紫藤花别人不能用啊!”
这话委实伤了太傅大人的自尊,我眼瞧着他的脸上没有了笑。
但短时间内,我也找不出见效如此的其他话了。
张子安没有说话,他眸中静静的,看着我没有欢喜,也没有愤怒,连痛色也不见了。
我有些后悔,话一出口覆水难收,明面上我和张子安还是要相处的,于是丧气地想着后择,张子安终于开了口。
我以为他要和我一刀两断了,其实也没啥可断的。
张子安说:“好吧,是我自恋。”
我:“……”??!
太傅大人这勇于认错的模样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呆住了,想这是什么意思?
张子安又说:“上次听书书说出宫后有投奔我的打算,我多年未娶,如今有了尹舒,也淡了成家的心思。我与你相识多年,觉得若是你我在一起,也是不错的。”
他风轻云淡的语气令我恍然,待我听明白他说的话时,一时心中百味陈杂。
若论“生意不成情意在”的本事,我对太傅大人是甘拜下风啊!!
我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反正有些乱,但还是问他:“所以说,太傅大人您这是在权衡利弊呢?”
张子安看了我一会儿,慢慢说道:“是拿书书当朋友,我何曾对你不坦诚?”
我一噎,心想张子安说得对。
于是我大度摆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一直拿你当朋友!”
呸,这话委实矫情!
话说到这,我无所顾忌了,问:“那什么……我今日说的这些话,不会下你面子吧?”
这小君子向来装模作样,果然他盯了我片刻,道:“不会,书书多想了。”
嗯嗯,表面上过得去就成,我于是喜笑颜开,说:“行,那咱还是朋友!以后我若混不下去了,我还找你帮忙!”
不管怎么说,张子安一直是陛下的近臣,近几年,他越发受到陛下的倚重,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我一直都明白。
当然得罪不得。
“其实吧,你以前一直冷着个脸……”我乐呵呵,伸手去拍张子安的肩,“今日听你说,把我看成朋友,我还是挺高兴的!”
张子安看着我笑,过了半晌,他抬手摸我的头。
发上轻微的压感,轻柔又郑重,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但好在,张子安很快撤了手,说:“是你一直与我作对。”
我:“……”
我于是嚷嚷还不是他平日对程晏太严苛,我看不下去,又把之前的琐事细细与他扳扯清楚。
张子安果然觉得我烦,神色莫名地看了花神像一眼,率先走出了庙。
也不等等我!
.
日落西山,到了宫门关闭的时辰,张子安抱着箱子送我到了宫门口。
我接过箱子,叫张子安回去。
“重不重?”他问我。
重是有那么一点重,不过对于以前常年抱着程晏的我来说,这不算什么。
我抱着里面装满机巧的箱子,笑了一声:“没事,就是太子看到这些,今晚怕是难哄入睡了。”
张子安眨了下眼,说道:“太子已经六岁,不要再哄他睡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我跟他说不通,我想:太傅您可以考虑考虑我在程晏身边的价值吗?!
我应付他一声,趁着宫门未关,进去了。
宫路长长,要转弯的时候,我偏头看了眼宫门口。
张子安还在站着,他身影已经算上模糊,我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我想象到他的样子。
面色冷峻的太傅大人站在宫门口,目视前方,要是那个人路过瞧见了,估计以为他有病。
想到这儿,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意识到狗命珍惜自觉收敛。
回了玉禾殿,沈老将军已经回去了。
我先去娘娘那里,果然见到程晏在那里玩。
翠枳也在,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她正在盛汤,见到我,示意我去带程晏,让娘娘来用膳。
我笑着拉住程晏,喊了一声“娘娘”。
娘娘看起来很高兴,她瞧见了我手中的箱子,眉眼很柔和。
“太傅让买的机巧都买回来啦?阿晏,快打开看看。”
程晏早在我进门的那一刻,就直勾勾盯着我手中的箱子,此时得了批准,欢呼一声,马上就趴在箱子上,打开了它。
因是教授程晏机巧的诸多构造,张子安选的种类尤为之多,程晏小孩子心性,当场就开心地抱着我哇哇大叫。
他才六岁,脑袋的高度与我的腰相差无几,只能堪堪抱着我的腿。
我头一次体会到被人抱大腿的快乐。
我很感动。
娘娘也笑,她去用晚膳,翠枳在一旁为她布菜。
程晏因为我今天为他带来了新的玩具,对我格外热情,玩了一会儿,就来亲我一下。
我陪着他,忍不住笑。
这一晚,程晏果然难哄入睡,后来我允许他带着机巧上床,小祖宗盖着被子双手举着那些木制小玩意儿玩。
过了不久,他举累了,放下之后转了个身,很快便睡了。
我为他盖好被子,回到自己的小屋时,看到翠枳已经躺在我床上睡着了。
翠枳一般“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儿总是要同我说些什么,估计是程晏今夜睡得迟,她等我等久了,没在意便睡着了。
我犹豫了片刻,觉得还是要喊醒翠枳。
于是我手舞足蹈上了床,翠枳一般睡得很浅,果然身边一有动静,她便醒了。
我揶揄:“翠枳姑姑,你怎么在我床上睡着了呀?”
翠枳揉了几下惺忪睡眼,朝里面挪了挪。
“太子今晚难哄?”
“是啊是啊!”我苦不堪言,轻声嚷嚷道,“小祖宗精力太旺盛,我却一把年纪了,吃不消啊!”
翠枳白我一眼。
“今日不只是给他买机巧吧?”翠枳一脸了然,“说吧,跟太傅到了哪种地步?”
我瑟缩了下,心想果然还是逃不过。
我以前打定了主意,今后什么事都不瞒着翠枳,于是便一五一十把事情全说了。
说完之后,翠枳好久没动静。
我转头一瞧,翠枳正拿“你大约是傻”的眼神望着我。
我:“……”我傻吗?
翠枳见我悟不过来,终于无可奈何,提点我。
她问:“宫中也时常提到太傅,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关于紫藤花的消息没听到?”
我愣愣,而后苦着脸,小声辩解,说真没有。
翠枳反而觉得我更傻了,她继续道:“说明什么,没有宫女在你跟前提。是因为你管事姑姑的威严吗?还不是你把那块巾帕当成宝贝,从未在人前用过?!”
我呆滞。
下一刻,我气弱问:“这有什么吗?”
翠枳终于恨铁不成钢,敲我脑袋,怒骂:“这有什么?!你若真像自己说的,把这当成顺来的普通巾帕,为什么平常不使用?既然你不用,这么多年,又为什么要留着它?”
我被翠枳说蒙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哦!
翠枳反问:“以为自己很聪明?谎话滴水不漏?!”
我欲哭无泪,在翠枳嫌弃的目光中愁眉苦脸,意识到什么后,问她:“翠枳,那你说,张子安会看出来吗?”
翠枳的眼神从“你是傻子”变成了“无药可救”。
我睁着眼睛等翠枳回答。
翠枳妥协了,她说:“太傅若是看不出,为什么你早上拿出巾帕,他下午便带你出宫?邀你去花神庙,试探你姻缘,又说以后搭伙过日子这种话?”
“太傅向来矜贵清冷,举朝谁人不知?”
我:“……”我好像被翠枳骂了?
睡意全无,我觉得自己像蹦上水面的鱼,只欲求死。
所以说,张子安明知我心意,却看我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表演了一通,最后还互相达成“友谊长存”的约定?
那他张子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翠枳,翠枳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
“想法独特,超乎常人。”良久,翠枳评价道。
得了翠枳的夸奖,我心里舒坦了,我说:“这才是嘛,反正已经这样,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了。”
再说,事实若真如此,我也无法挽回面子了,不如就当不知道!
我便拉着翠枳跳过这个话题,面色郑重起来,向她讲起早晨张子安对我说的,关于沈家军的事情。
翠枳的脸色果然也凝重起来。
良久后,她叹气道:“我会告诉娘娘的,夜深了,睡吧。”
……
夜深,外间偶有几声虫吟,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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