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冉见我带着四名小宫女到她的殿里,很是吃惊。
这倒不怪她,我向来很少来她这里。片刻后她嘴角勾起,问我有何贵干。
我说奉皇后娘娘的命,有些贴己话要和于美人说。
“既然是体己话,独留美人和奴婢就好。”我淡漠地望向于美人的宫女,她们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走,都望着于冉。
于冉看了我片刻,朝她们点了一下头。
我没想到于冉这样好说话,我带宫女来的原因一是为了自保,二是为了和她来硬的——毕竟我这算是在别人地盘上撒野。
原本正蹲在地上玩桌布的程平不肯走,眼看就要哭起来,我想了想,将怀中的一个木制机巧递给他玩,小孩子这才随宫女出去。
于冉在边上看着,不说话。待屋里只剩下两人时,她问我娘娘有什么话要给她。
我低头慢慢抚摸着小酒壶上的雕花,问于冉:“可猜出这壶里装的是哪一种好酒?”
眼下宫中没有什么大事,娘娘没道理忽然赐酒给她。于冉蹙着眉想了会儿,忽然就明白了。
我见她惊愕,继续说:“娘娘毕竟是后宫之主,美人又是罪臣之女,先前二皇子渐渐长大,娘娘也该整顿下后宫了。”
于冉嘴唇颤动,面容格外愤怒。
她低笑了声,轻轻将“罪臣之女”这个词,念了两声,忽然嗤笑:“好!皇后娘娘是良将之女!我是罪臣之女!可是你看,我们之间又有何差别?”
口出狂言,我怒从心起,喝道:“大胆,胆敢如此对娘娘无理!”
“君为鱼肉竟说有何差别,自己不觉得好笑吗?娘娘永远都是娘娘……”我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语气一缓,“话说,你为什么不想想,为何这么多年,你一直是个小小美人?”
于冉愣住,她好像被我最后一句唬住,垂眸思考。
这个问题她一定也想过,甚至旁敲侧击问过陛下,但是最终都不如愿。她隐隐觉得这是个避讳的问题,因此一直放在心里,直到我今日将它戳破。
于冉盯着我,我也不拿乔,说下去:“当年你凭容貌上位,以为自己计谋得逞,但你有没有想过帝王多疑,你的心思也在陛下的谋略中?他难道没调查过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我此言一出,于冉瞪大了眼,不相信:“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我说:“奴婢在宫里见得多了,有些事情自然就明白了。况且奴婢伺候娘娘,又和德怀公公交好,想知道这些不是难事,只是宫中自有宫中一套活法,是什么人说什么话罢了。”
我在胡说八道,好在于冉相信了,她面色霎时白了,带着悲愤问我告诉她这些干什么。
我说:“奴婢只是在为娘娘办事,既然时局在此,不妨让美人明白些。”
我说完这话,与于冉平静对视,我自问我心中还算坦荡,于冉看了我半晌,忽然便笑了。
“许书书啊——”于冉低低笑叹了一口,“其实有的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
我:“……”她大概是羡慕我狗命没人想要吧。
我自己也觉得挺骄傲的。
于冉没有说话,她看着我的表情堪称悲伤,似乎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最后她慢慢重复一遍:“我真羡慕你啊——”
我咧了嘴:“让美人羡慕,我其实挺高兴的。”
大约我成功让于冉气糊涂了,她喃喃念道:“同人不同命!呵呵,没想到结局是这样……”
于冉在桌旁坐下,我站在她的对面,手中微微扶着酒壶,催促道:“美人不要让奴婢为难。”
我这话一说完,于冉的眼神便莫名多了许多的情绪,似悲似喜,忽而最后有了丝释然,她看我的眼神,像在怜悯。
果然是当惯了宠妃的人。
我正腹诽,忽听于冉笑了几声,开了口:“算了,念着往日情分,你好过便过下去吧,我算是棋差一招……两个罪臣之女,成全一个,似乎也值了。”
于冉明白娘娘的意思,若她活着,程平有这样身世的母亲……不如没有!去母留子,再正常不过。
她说完后便慢悠悠要去拿牵机酒壶,被我猛然按住。银制的酒壶太凉了,摸上去指节都开始发冷。
我盯着于冉,笑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两个罪臣之女’,成全不成全的?!”
于冉死寂道:“……你别问了,反正已蒙头过了半辈子,不如、如此过完吧。”
她仍要去拿壶,被我劈手夺过。于冉抬眸看我,我也不知我现在是何心情,只是瞪她,过了半晌,于冉问:“真要知道?”
心中缓了好几口气,我沉声回答:“你失言在先,没有留半截话在肚里的说法!”
说完这话,我便感到心口泛酸,疼痛难捱,反观于冉的脸色,依旧是苍白如雪。
长久的寂静后,于冉垂下了要去拿酒壶的手,她低缓的声音,便在屋里响了起来。
“当年先帝清缴逆党,你我两家赫然在内,你爹当年只会跟在我爹后面点头哈腰。送你入宫,还是你爹央求我阿爹办的!”
我默然不语,听于冉继续说下去。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这便是事实,我当年进宫想为父亲报仇,翻看了他遗留下来的卷册,发现他为许家送进宫一个幼女——你的吊坠呢?!”
她前几句语气还算平缓,像是已然心死,但是最后想到什么,忽然厉声问我,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什么吊坠?我有些茫然。
于冉见我不解,忽然不甘,要上前来解开我的衣襟,同时说道:“就是送你入宫的时候,挂在你脖子上那枚吊坠!我亲眼见过!册子上说日后若能团聚凭此信物!你吊坠哪里去了?!”
我当然不肯她近我的身,拦着她,争执间脑中却灵光乍现。
我确实是有枚吊坠。
不过早在程晏很小,大抵是一岁多的时候,就已经因他顽皮,被摔碎了。
那枚吊坠自我有记忆时便在身上,后来碎了便碎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便将它随手埋在御花园的一捧泥土里,再也找不到了——很多年前的事情,今日若不是于冉问起,我也不会将这等陈年旧物想起来。
“我确实有枚。”我坦然相告,总算让于冉动作一缓。
于冉瞪着我,良久忽然说:“那块吊坠上,有个‘许’字。”
我点头:“不错。”
似乎我这话让于冉得到印证,她禁不住哽咽了声,眼眶立刻就红了。
“当时于大人为何不将你也送入宫?”我极力平缓心中翻涌的情绪,许久后,问道。
于冉的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我父亲当年虽有罪,可是家中女眷判的是流放之刑,我爹爹各处都有人脉,犯不着把我送进宫骨肉分离,即便在流放之地,也有人照顾——可谁知道!好一个道貌岸然按律问罪的先帝!他在路上早就埋伏了人手,为的就是我于家一个不留!”
本欲求一家团聚,不成想等来斩草除根。
我想当年于家风尘仆仆走向流放之地,幻想最终可以求得浮世安稳……她们见到那些手持利刀的铁骑时,心中作何感想。
“于家上下,惟我苟活,你说,可不可悲?”
于冉说,她当时正巧要如厕。毕竟是小姑娘家,看押的士兵同意她找处僻静的地方,留一个小卒在不远处守着。
那个小卒回来后,看到横尸遍地,吓破了胆,于冉跑到她娘面前痛哭,却被那个小卒捂住了嘴巴。
“真是个聪明的小哥哥,人也长得不错——”于冉低笑,叹了口气,“他若是留我,朝廷会判他看守不利;若是不留,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朝廷依然会怪罪,唉你看,这就是在位者的嘴脸——我们这些小人物就跟蝼蚁一般。”
“左右他都没法回去交差,干脆就放我走了,自己也逃到别处谋生。”
“那你怎么确定是先帝下的手?”我问。
于冉眨了眸子,冷笑:“我流亡在外,见到了朝廷发的告示,说是流放在外的于家不幸遇上了土匪,土匪残暴无情,连带着官兵一起,全部杀害,朝廷已经在追拿了——哈哈哈!!你说搞不搞笑,朝廷知道消息竟这么快!!流放地即便等不到于家后上报给朝廷调查,还需要大半月的时日,那个告示却在我逃走的第五天就贴上了!义正言辞,像是早就写好了一样!!”
“周围看告示的人都说:这一家作恶多端,祸乱朝廷,罪有应得——”于冉问,“许书书,你想不通其中因果吗?”
我想起娘娘在之前就对我说过先帝“宁可错杀一万”的做法,但我仍然叹气:“你既然已经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再入宫呢?天下之大,不够你容身吗?”
于冉便笑,已经带上了分明的哭腔。
“我亲眼见过我阿娘的尸身,看着我阿哥还紧紧握着一卷书册,我亲手将他们埋葬啊!!每次午夜梦回,每一次!他们鲜血淋漓的样子便出现在我脑中!我恨!有日我在边关小镇,看到那沈简的部下押着敌将,我瞧见那个敌将的伤口,与我阿娘身上的别无二致!!”
沈简——是已故沈老将军的名字。
“那是他们沈家军独有的兵器——秋水刀,末端有个大断口,所以伤口到了最后,总是皮肉绽开,不好缝合,是杀人利器!”
我没有说话。
于冉见我神情,嗤笑:“当然,沈简的仇我为什么要找他女儿报——我入宫还是因为陛下,谁让他那么狠心,对我于家当年这桩‘土匪’案子理都不理!”
我说:“你这是让陛下打先帝的脸,他怎么会做?”
“那为什么那些小官他就理呢?我于家便不配?!”
我不知怎么回答于冉,但是我想我大概明白了。当初于冉肯定托人求陛下受理,因此才露了马脚。
她恨也是应该的,家族毁于一旦,两个杀父仇人的后代却在万民仰望的位置高枕无忧,她怎会甘心?
纠缠不清的事,也没必要纠缠了,于冉为于家做了这么多,如今得到了什么呢?我默了许久,终于问她:“当年许家,也是被沈老将军灭门的?”
于冉眸中神情莫名,反问我:“你承认自己是罪臣之女了?”她对于这个,总是固执地在意着。
我点头,说我分得清真假。诸多细节严丝合缝至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
况且……娘娘不是给我提前透露了吗?我想娘娘大概是知道一点的,她说她其他不知,应该是出于留给我的温柔。
“沈简可是先帝的得力干将,这些事情,当然得他出马了。当年我阿爹的党羽,大多都是他部署兵力,直接抄了家。”
于家权大势大,先帝为了顾及颜面,所以还整了女眷幼子流放这一出。但是对像许家这种小官,便不用这般大动干戈了,事后安罪名这种事,做起来太容易了。
可叹,于冉说的那本册子上,竟然写了“凭此物相认”,相认谁呢?
我便再没有话要问了,我也总算明白于冉为何会轻蔑地看我了,我知道在她的心中我活的是什么样子。
想了想,我对她说:“于冉,我不伤心。”
于冉神色果然一震,我继续道:“我已忘了双亲的一切,甚至儿时的全部记忆,我都记不清楚。”深宫岁月漫长,杂事繁多,没人总是回顾旧事,抓着不放。
殿中一时寂静,木门将阳光阻隔,这个房间虽然明亮,但是却并不温暖,我甚至能感觉到大理石地面有丝丝寒气,攀附着我的腿传到身上。
我倾壶倒酒,将杯盏往于冉那儿推了推。
我说:“美人,请吧,奴婢奉命办事。”
于冉咬牙切齿,到最后仍是妥协了,她说也罢也罢,苟活至今也当赚了,总归没有窝囊!但最后她执着酒盏的手还是顿了下,说:“书书,我也算成全了你,你得记得,日后对阿平上点心!”
我盯着于冉拿着酒盏,递到嘴边,要喝下去——
最后一刻,我打翻了她的酒盏。
于冉猝不及防,酒水将她的衣裳下摆弄湿了,然后她气急败坏:“你干什么?!”
我面色平静,说:“既然知道了身世,我也不能恩将仇报,谢谢你家当年送我入宫避难。不过……你我还是两不相欠的好,以后别拿家仇恩怨说事。”
我说完这些,收拾酒壶杯盏,要走了。
于冉叫住我,我望着她半晌,才听她问:“若你这样回去,会怎么样?”
……她以为我没有完成任务,会受责罚?
我怎么可能告诉她是娘娘让我选择!那就不是恩怨相抵了,那是**裸的结仇啊!有便宜不占我就是傻!
我心里发虚,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没有回她,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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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玉禾殿的时候,娘娘正在榻上看书,小案上有一碗药正在放凉,冒着热气,翠枳守在她身边。
我向娘娘跪下,说没有给于冉那杯毒酒。
娘娘点点头,她的样子看起来满不在意,似乎没拿这个当回事。娘娘说:“我料到啦,所以让你决定她喝不喝呀——”
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我问娘娘:“娘娘,你是不是觉得对我有些愧疚,才让我决定的啊?”
翠枳闻言瞪我一眼,她怪我不怎么会说话。
娘娘眉眼弯弯,似乎很愉悦,回答的也很坦然大方。
她说:“是啊,书书,觉得有些对不起你呀!”
我想果然是这样,娘娘原本确实有心要除去于冉,可她听到我和张子安的事情,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我去于冉那里问出实情。
婚嫁之事,上呈天地,下拜双亲。娘娘当时一定想:书书若是连自己身世、双亲都不知道,该有多么难过呀!
我也真的会觉得难过。
至于于冉的生死,我想娘娘最初也只是想震慑一下。
娘娘多么好啊!我在心中想。
明明这事与她无关,但是她却自甘继承沈将军做过的事——或许也是出于她自己对父亲的愧疚。
但那都不重要了。我看着娘娘,见她眉目带笑,整个人看起来柔和极了。
我觉得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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