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坦言

翠枳扶着娘娘来看我的时候,我的头已经被御医用白纱包的严严实实,很像一个移动的蘑菇。

娘娘见到我这样,忍俊不禁,她说书书你这样还挺可爱。

我很悲伤,回道:“娘娘等纱布拆下来你就不觉得我可爱了,我被剃了一小把头发呜呜呜——”

娘娘更加乐呵,她说等到那时候她要来看看。

翠枳在边上瞧着,脸很黑,看娘娘和我两个人此刻还能愉快地聊天,终于忍不住。她说:“娘娘前脚刚生病,你后脚就把自己头给撞破了,你厉害啊!”

我很委屈。翠枳不知道我惨烈现状背后的故事,那是英雄荣光啊!

好在娘娘为我说话,她说阿枳呀你最善良啦!就照顾一下病患嘛!书书秃了她本来就很伤心啦!

翠枳看着我们,无可奈何。

娘娘又说:“书书脑袋上有伤,这几日不宜见风和劳累,我想让她待在自己屋里好好养着,阿枳,你这几日便去照顾阿晏吧。”

翠枳蹙起眉,有些不情愿,她说娘娘我得照顾您喝药。

我也附和,说娘娘您不能小瞧了我,这点伤都不算什么!

娘娘看着我和翠枳,她笑得眉眼柔和,看起来很好说服,但是却固执己见。

她说女儿家还是要注意些,幼年她从树上摔下,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太舒服,想是摔成内伤。如今书书伤在脑袋,若是落下病根,倒霉才算开始。

翠枳没有办法,最终她答应下来。

.

晚间我对翠枳道歉,我说对不起啊翠枳,给你添麻烦了。

翠枳倒了一杯水递到我手里,她听到我这话有些好笑,说你给我添的麻烦还少吗?

我想哭。

翠枳看我片刻,忽然挺乐呵,她过来捧着我的脑袋,问我疼不疼。

我摇摇头,翠枳便叹气。

“你就是傻的,二皇子摔了就摔了,于美人要是气不过,只管来找娘娘就是,她能拿娘娘怎么着?娘娘又能拿你怎么着?”

……我很伤心,我觉得翠枳说的有道理,那我岂不是自做了一回聪明?!

翠枳见我神情,笑了笑:“我可没怪你,帮你照顾太子,我也乐意。不过我身为娘娘的贴身宫女,总要向着娘娘的角度说话,书书,你明白吗?”

我懂。

翠枳摸摸我头上的白纱,神情渐渐有些郑重,她语调很慢:“书书,不管你日后伺候谁,都要站在主子的角度去考虑——甭论他们有没有理,知不知道?”

我看着翠枳,她的眼神很坚定,她是真心想让我明白——比起聪明睿智,主子们更喜欢一心为他们着想的奴婢,说白了就是忠心。

见我点头,翠枳眉眼弯了弯。

接后几日,翠枳帮我带着程晏,小太子见换了翠枳姑姑来照顾她,倒没闹腾。我便去照顾娘娘,伺候她吃药,然后娘娘绣花,我在旁陪着她,到时间了提醒她休息,一过便是一日。

翠枳有日给我带了包桂花酥。我很兴奋,抱着翠枳直嚷嚷,过了片刻翠枳就受不了,把我拍远了些揉着她的耳朵。

翠枳说:“是太傅让我带给你的。”

我咬着糕点一愣。

翠枳揶揄道:“太傅矜持,特意将我叫了出去,免得被太子看到,说他偏心。”

翠枳打趣的开心,我却不高兴,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后,不吃了。翠枳见了问我:“奇了怪了,头撞破后胃口也不好了?”

我不是胃口不好,只是想到了于冉的话,有些气闷,幸好翠枳就在我的身边,我便把于冉说张子安娶过妻子的事情同翠枳一五一十说了。

翠枳愣了会儿,点头承认:“是听说过太傅曾今定下一桩婚事。”

我气呼呼,原来这事是真的!那为什么就我不知道?!

我问翠枳详情,翠枳说,太傅刚入朝时,陛下问过他可有婚配,他回陛下:儿时父母定下桩婚事,不过那人家的姑娘早早病逝了。

我一滞,这似乎和我想的有些不同。

“陛下当时挺惋惜,要亲自给他赐婚,太傅却说‘报国为先,家事后谈’,”翠枳说到这笑了笑,神情有些惆怅,“陛下把这当成趣事说给娘娘听,娘娘还打趣陛下,说若是旁的大臣这样回话,该挨陛下的板子了——这不是说陛下爱管闲事嘛!”

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也跟着笑了笑,但很快就垂下嘴角,对翠枳说我的情绪怪极了,人家病逝了我却从中得到了些慰藉。

翠枳说人之常情,你只是喜欢太傅罢了。

“实在是件陈年旧事,没有提的必要,你无须放心上。”翠枳叹口气,“人不能把自己困住。”

翠枳讲起大道理来总是高深莫测,我似懂非懂,连连点头。翠枳瞥了我一眼,问:“还吃不吃了?”

吃!我笑嘻嘻挨靠着翠枳,邀她和我一起。

日子照常过着,娘娘虽然同陛下服了软,但是陛下来的次数却很少,只有那么几次,还是过来看看程晏,顺便同娘娘交代些宫中的事宜。

每次陛下来,都会让德怀提前来传话,娘娘也会提前画好妆容,等陛下来时到玉禾殿门口去迎接。我和翠枳都知道,娘娘以前并不会这样讲究,如今这般客气对陛下,陛下发没发现其中变化我们不知道,但是对于与娘娘朝夕相伴的我们来说,确实是有些不适应。

但没关系,只要娘娘开心就好了。

过了小半个月,我脑袋上破口处养好了皮肉,痒感也比之前弱多了,终于不用担心哪天夜里自己忍不住把脑袋又抓出血,可以拆下白纱。

我可以继续照顾小太子啦!

程晏对此很开心,小孩子私下里跟我说,翠枳姑姑很好,可是不会跟他玩。

……当然啦,您自个儿拿着小铁锨旁若无人刨土,自言自语在种大树,还让旁人帮你浇水,翠枳能跟你一块玩儿才怪呢!

我看着小太子正儿八经跟我告状,有些想笑。这时候张子安来了尚墨轩。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瞧见我还愣了下,有些不自在。

“太傅大人,好久不见!”我朝他打招呼。

张子安看了我片刻,然后问我:“脑袋好了?”

我抱着程晏,小太子软乎乎的,回答道:“太傅啊,你可以直接问我伤好没好,否则旁人听见,会以为你骂我脑子坏了。”

张子安笑了声,走到他自己的案前,放下手中的书。他说:“有心思扯嘴皮,看来是好了。把太子放开,让他回去看书。”

我心想这人可真没意思。

程晏在我怀中哼了一声,我想他可能觉得太傅可真严厉。

小太子规规矩矩读起书来,张子安听着,时不时提点一二,而我……我觉得我得找个地方呆着。

彼时我悄悄起身,一眼便瞧见玉禾殿的小宫女正在尚墨轩外左右踱步,一副欲进不进的样子,见到我,如释重负,小声招我过去。

我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小宫女语气焦急,回我娘娘今日又受了些风寒,可是样子不太好,现在召我过去办事。

娘娘很少要我办事,我连忙快步回了玉禾殿。

甫一进殿,我便感觉周围的气氛太过诡异,今日的玉禾殿格外安静,明明小宫女都在,竟给我一座空殿的错觉。

我走到里殿,入目见到娘娘正躺在床上,只有翠枳跪在她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时愣住了。娘娘偏头朝着外面,见我来了召我过来,她喊着我的名字。

“书书”。

娘娘每次都会很温柔地叫我,我记得有次我同她开玩笑,说娘娘您总是叫翠枳“阿枳”,也叫我“阿书”得了呗,这样我和翠枳一样,在您身边整整齐齐的。

娘娘听完眉眼弯弯,她说:“好啊!!书书你竟然想占我辈分,此‘阿书’非彼‘阿叔’!”

娘娘答得极妙,我也没有半点不开心,但后来娘娘又说:“‘书书’就很好啊,叠字叫来亲切极了,但若是叫翠枳‘翠翠’或者‘枳枳’,哈哈哈她该同我闹了——”

这次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宽容,只是低了许多。我也不知怎么了,听到娘娘叫我的名字,忽然想起这段往事来。

我上前对娘娘说“娘娘我来了”,同时回头看了眼翠枳。

翠枳果然是哭了。我想最近翠枳哭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好多,偏偏不巧回回都被我撞见,回去她该灭口了。

“书书,你为我办件事,咳咳——”娘娘缓了一口气,侧眸看了眼翠枳,“阿枳,你先出去吧。”

我不明白娘娘有什么事情要单独跟我说,在我的印象里,娘娘对翠枳几乎无话不说,还有什么事情是翠枳不知道的吗?

我感到疑惑,但是我没有开口,翠枳起身擦了擦眼泪,与娘娘对视一眼,出去了。

“娘娘——您让我办什么事?”我问她。

娘娘却先笑起来,她拉住我的手竟然有些揶揄。

“没想到咱们书书,竟然喜欢太傅——你对阿枳和盘托出,对我却还瞒着,真是叫我好生伤心呀——”

娘娘的手冰凉凉的,可是很柔软,我不由握紧了些。听完娘娘的的话,我本能小小羞涩了下,也没心思风花雪月,娘娘知道就知道了,我当然坦白从宽。

我说:“是呀娘娘,但是他知道,却没再对我提过。”自那次花神庙后,张子安确实一直未提,他不提我也不提!

娘娘笑了笑,像是牵动了哪里的痛楚,又轻微蹙了眉。我还没来得及问娘娘哪里疼,听到娘娘又说:“阿枳告诉我这件事,也是有别的原因,你可不要怪她。”

娘娘多想了,我怪谁都不会怪翠枳,我点了点头。她便坐起来,指着桌上的小壶对我说:“那是入口封喉的牵机酒。”

我顺着一望,描金银瓶泛着寒光,静静立着。我很惊恐,我不知道娘娘哪里来的这个东西,紧了紧娘娘的手,说不出一句话。

娘娘便笑,她摇摇头,甚至纵容地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我只是想让你给于美人。”

我呆了,娘娘叹口气,她的眸光微闪,似乎也不忍心,但是她拉紧了我的手。

“书书——”娘娘眼染悲伤,她慢慢向我解释,“于冉是罪臣之女,这是阿爹当初上奏的理由,但是也是事实。”

娘娘说,当时先帝在位,于冉的父亲结合朝中相关党羽,买卖官职,私吞国库,不呈民情,不为君忧,其势力可谓错综复杂,根深蒂固。先帝蛰伏多年,终于在一次宫宴上将其击杀,并且迅速布兵,拿下了一众党羽,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手段果决迅速,几乎在一夜间便全部清理干净。

而后没多久,先帝将没有内忧的朝政交给了陛下。

“先帝当时已为朝政亏空了身体,自知时日无多,但陛下的羽翼还未完全丰满,所以宁可错杀一万,也不会放过漏网之鱼。后来陛下当政,有几个官员还有远房后代,击鼓鸣冤,陛下叫了专人去受理,这才得以沉冤昭雪。”

娘娘说,这件事情被百姓们知道了,大家都称赞当今陛下体恤爱民,公正无私,陛下正好得了民心。但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一些党羽的后代觉得自己先辈可能也是蒙冤的,也求重审当年的案件,结果证据确凿后还不死心,扬言是朝廷的失责。

“当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娘娘叹气道。

“所以娘娘,于美人是觉得自己父亲蒙冤,所以才来了宫中——娘娘您觉得她居心叵测?”我问道。

因此娘娘才会效仿先帝,以绝后患。

娘娘看着我,过了片刻,她点了点头。

我看着娘娘,我跟在娘娘身边这么多年,其实为娘娘真正做过的事情不是很多,在程晏很小的时候,我也是第一次照顾小孩子,没有经验,还让娘娘费过不少心。

她如今让我办这件事情,我办就好了——虽然我不能明白宫闱的事情一直都是翠枳在处理,怎么这件事情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这其实不是一件好差事。

毒杀后妃,况且又是皇子生母,是会遭人口舌的。如今娘娘同陛下局面刚有好转,若是因此印象更差乃至决裂,那真是得不偿失。

到时陛下肯定有所迁怒,那么翠枳和我,还是我更合适一些。

娘娘舍不得翠枳,我也不忍心。

我愿意为娘娘赴死,但是我的眼角仍然忍不住酸涩。我说:“娘娘,奴婢一定照办!”

娘娘听到我说的话,默了半晌,我准备起身去拿桌上的牵机酒,可是娘娘却握着我的手,紧紧的,我不好猛然挣开。

我和娘娘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忽然娘娘便笑了,她轻轻叹息道:“没想到书书平日里见到老鼠都会吓得惊叫,却有勇气为我做这样的事——连死都不怕。”

往日里娘娘没少夸我,我大多都不好意思,这次却觉得娘娘夸我尤为真心,不由自主就开始淌眼泪。

我抹着脸,带了点哽咽:“娘娘,我当然是愿意的呀!”

“可我到了如今才愿意相信——”娘娘低低叹息,眉眼一弯,“书书啊,我确实是生病了,但是不是风寒。”

我瞪大了眼睛。

而娘娘继续讲:“阿娘是难产生我,我自幼体弱,有次顽皮从树上摔下来,在床上料理了数月,但仍伤了根骨。后来我成了皇后,宫中各种开支用度都经我手,每次有个游园宴会或是寿诞什么,都很费神……前阵子因为阿晏和阿爹,我又动了情绪,身体是亏下来了。所以不管陛下寿辰那日我疲劳晕倒,还是这次的风寒,都不是原因,也养不回来……”

我呆愣在原地,我想翠枳是不是也不知道,我们都以为这是能慢慢养好的。

娘娘知道我心中想的什么,道:“阿枳不知道,这些我原来没有同她说,也是在刚才,才告诉了她。”

我终于明白翠枳为什么流泪了,我痛声问:“娘娘,你怎么不早说啊?!”

娘娘很平和,她似乎不在乎,反而奇怪我的伤心。

“书书,我活不长了——”娘娘轻缓地叹着气,她没有流泪,“这偌大的后宫,以后要你和阿枳、一同照顾阿晏了。”

我想说娘娘你在开玩笑,身体差了咱们就养,怎么能说活不长就活不长了呢?!可娘娘说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只这一句,就让我无言以对——没有比这更有权威的话了。

“牵机酒你送到于冉那里,不过喝不喝随她,或者可以这样说,书书,你来决定她喝不喝。”娘娘松开我的手。

我一时无措,以为听错了娘娘的话,我问娘娘你说什么?

我能想象的出来我此刻的模样,肯定是双目圆睁,脸上的泪水被我东抹西抹的不仅没擦干净,反而变得滑稽,四肢僵硬,整个人把“不可置信”表现得明明白白。

娘娘纵容地看着我,替我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她笃定地看着我,也不重复——她知道我听清了,她只是想让我自己相信和接受。

我见娘娘不答,只好问为什么。

“既然我知道了你的心思……书书,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应该瞒着你。当年我在太后那里见到你时,便觉得太后将你看成了个小辈,对你甚是纵容。我那时年轻,好奇心重,私下里便查了查,得知你是许氏一族送进宫的……”

说到这,娘娘深深看我一眼,轻叹道:“却只有这些。”

我顿觉寒意,察觉出蹊跷。

寻常宫女入宫,往上三代都要查清楚,即使是乱世投奔进宫的,也会有专人进行盘问——往往四五岁的小孩子,不可能连自己父母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感到身上有些冷,战栗的麻感逐渐侵袭我的四肢。

“书书啊——你难道从不怀疑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吗?”

我回答不出来。

我从不怀疑,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我没有信心。

这天下是多么的大啊,我上哪里去寻找这些蛛丝马迹?

“去找于冉吧,她或许知道呢。”娘娘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她累了。

我没有动,我看着娘娘。

我希望她再说些什么,可是娘娘没有。

过了片刻,我向娘娘叩了个头,端起桌上盛着小酒壶的盘子,走出了玉禾殿。

会有真相吗?经过翠枳身侧时,我们默然对视,相互在心中问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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