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舒可以待在玉禾殿伴读程晏,按规矩我带着程晏去拜谢陛下。
程晏主动来陛下这边的次数很少,德怀去通传后,小太子紧紧拉着我的手,要我和他一起进去。
陛下正在看奏折,我带着程晏磕头行礼,他看了过来。
程晏说:“儿臣谢谢父皇恩典。”小孩子话语脆生生的,陛下神色和缓,关照了好几句。
片刻后程晏告辞退下,我跟在小太子身后,忽然听到陛下叫我,又赶忙跪下了,陛下说:“书书,往后尽心伺候太子,许氏旧址已经解封,你若有空可出宫看看。”
听闻此言,我身上不可抑制地发着抖,想陛下果然英明,我的身世他早就知道。但是他还愿意留着我的命,让我继续照顾程晏,承认我的身份,不得不说,陛下做的够好了。
我磕头谢了恩,德怀送我们出了殿门。
走回玉禾殿的路上,程晏拉着我的手思考一会儿,扯了扯我的手,我的步子便顿住了,问程晏什么事?
小太子蹙着小眉头,想了想,对我说:“我想带阿平到玉禾殿玩。”按照他的性子,我知道他这是要把尹舒介绍给程平,小孩子都喜欢在一起。
“好吧好吧!”我脚步一转,笑嘻嘻吓唬他,“但是要问问于美人同不同意,她说不定会生气。”
程晏缩了缩脖子,仍是无所畏惧,跟着我一起去了于冉殿里。
万幸于冉不知道我在背后如此议论她,彼时程平正在一旁吃糖葫芦,将外面一层糖衣咬的咯嘣响,于冉便坐在一旁沉默着望着他。
程晏行礼后,礼貌地说明来意,于冉先望了我一眼,我觉得甚是奇怪,但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点头答应了。
程平欢呼雀跃,两个孩子混在一处,也不等我了,拉着手便往玉禾殿跑去,我无奈地只好让守在外门的小宫女跟紧他们。
室内寂静下来,于冉开口说:“我听说陛下解了许家旧宅的封条。”
啧,这人已经不得宠了为何消息仍是如此灵通?我不是前脚刚从陛下那里过来吗?!
于冉倒是自觉解释:“前些日子太傅便向陛下提起此事,听说他在朝堂上奏说一些罪臣府邸封着太过占地,实在浪费,不如让它们革换新颜。一众大臣附议,陛下便解了许多罪臣的旧府封条。”
我恍然,想原来如此,那么于家旧宅应当也在内,但看于冉的神情却并不高兴,忍不住问道:“那于家府邸……”
还没说完,我便听到了于冉的一声叹息,她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宅子早就烧了,即使解封,也与我无关了。”
听到这话,我着实被惊了下,正待再问,于冉却仿佛看破了我的心思,说:“是我派人烧的,很多年前的事,我也没想到……陛下此举。”她显然不是后悔,但我看出于冉有些惋惜。
过了半晌,我告辞回去,想到什么,对于冉说:“以后别让孩子吃太多甜食,长着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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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禾殿里,三个孩子果真玩的热闹,大多时候是程晏和程平在使坏,尹舒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偶尔也加入战局。
我笑着走过去,摸摸尹舒的脑袋,小孩子受宠若惊的小模样分外可爱,我说午后劳烦舒儿带太子去听学,我要出宫一趟。
尹舒很乖,笑着应下了,并说他还可以在此之前,把程平送回去,小孩子心细若此,我欣喜若狂。
宫道长长,我走到宫门口,忽然回头望了眼,见到玉禾殿方向的巍峨房檐,被道道砖墙掩的只剩下几个小角。
出宫后街市上喧嚣热闹。
我顺着女官给的地契,摸索到了许府,封条已被揭下,大门上朱红色的漆块簌簌往下掉,推开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入目是个不大的小院,只有四间房,无论是正堂还是偏房,屋檐靠近里侧的边沿都长有青苔。屋顶上缺了好几块瓦,露出里面的茅草,有一处砖瓦掉的厉害,直接空了个洞,有几根太长的茅草还软软地垂下去,屋里光线黑暗,它们像是要蔓延到未知的黑洞里。
石阶上有青苔,杂草也在石缝间疯长,已经有小腿那么高。几只蜘蛛感受到动静,飞快地钻到石缝里。
我没有推开房间的门,我知道那里面一定蛛网错落,墙角发霉,甚至有壁虎爬行。当年被抄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拿走,里面空空荡荡,如果还有别的,肯定也盖了一层厚厚的灰。
毕竟距离那时,已经过了近二十年,时光以不可逆的趋势把它变成如今这般斑驳模样。
我想它当年一定也是灯火明亮,欢声笑语。但是如今它全权变样,只能告诉我是何布局。我的父亲,下了朝回府,推开朱门后,会踏上哪一条石铺小路,去寻我的母亲,然后他们一起用膳。
这里面会有我的笑闹声吗?我不得而知了。
程晏还在宫里,我不便逗留太久,于是赶着回宫,在宫道上却遇到张子安,他瞧见我也是一愣。
片刻后张子安想明白了,问我:“去瞧了许府?”
你看,这人明知故问的毛病真是一点都没改!
我应了声,奇道:“太傅今日进宫,好像比往日晚了些。”
张子安点头承认,难得他自己不守时,我开心地揶揄了他好几句,到了尚墨轩,一眼便瞧见程晏和尹舒正贴着脑袋说话。
程晏刚好在笑嘻嘻,对尹舒说:“你放心好啦!书书脾气可好了,一点都不凶!”
我:“……”祖宗你怎么能用“凶”来评判女孩子!虽然我知道你在说我好话!
张子安在我身边,大概是觉得这个词很是精妙,他转头看了看我,忽然莞尔:“但书书对我很凶。”
我愣住了,思考张子安话语中的意思。
张子安不再说什么,信步走了过去,程晏和尹舒见到他果然吓的不轻,霎时便闭了嘴乖乖坐好。小太子更是捂着自己的嘴偷偷看张子安,发现他太傅好像没听见方才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没上前,在后面看到程晏这个模样,哭笑不得,心想张子安倒也能配个“凶神恶煞”。
程晏和尹舒的书卷已经翻开,小轩中书声琅琅。
过了小半日,张子安终于放过这两个可怜孩子,让他们自己去玩,他走到我身边,和我坐着看他们。
“尹舒瞧着很聪明,人情世故也做的周全,你教过他这些?”我看着两个孩子向假山那处跑去,问张子安。
张子安轻声一应。
程晏到底是爱玩,他闹着要去爬假山,虽说如今也八岁了,但小孩子手脚哪有那么灵活,平日里我没让他爬过,但今日有尹舒在,小太子便摩拳擦掌了。
尹舒在旁边看着程晏,想要阻止但是却忍住了,随即将目光瞥向了别处。
我瞧着程晏已经踏上了一块石头,正哼哧要往上爬,正欲上前,却听到尹舒惊喜地叫了程晏一声“太子快看!”。
尹舒没有拉着程晏甚至也没有扶着他,他指着假山旁边的一汪小池,盯着池水目不转睛:“池中有尾金色鲤鱼!”
程晏攀着石头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到,问尹舒在哪里,尹舒便眯着眼睛笑一笑,他说“太子你过来瞧一瞧”。
小太子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最终放弃爬假山,慢慢踱步到尹舒的身边,问他鱼在哪里?
尹舒偏过头,朝程晏笑了笑,指给他看。
……
张子安和我看到这一幕,都笑了起来。
张子安说:“尹舒学的是臣子之道,他做的很好。”
太傅心情不错,我心情也很不错,于是点头夸他:“是太傅教得好。”
这人听后偏头看我,然后笑着说了声:“难得。”我想这人还拿起乔来了!见到张子安兀自点头:“书书对我也不凶嘛!”
我一愣,反应过来他还记得什么凶不凶,心想这人记性真好,也真无聊,于是我说:“本就不凶!是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大抵是见我难得能引经据典,张子安很欣慰地点了头,重复我说的话:“嗯,教的不错。”
……张子安果然占我便宜!我大怒。
我想若是尚墨轩还有旁人,便能见到一副奇景: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相处融洽,不远处的大人却横眉冷对宛如杀人,实在令人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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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舒在玉禾殿住下了,张子安对于这个儿子倒是放心,没有丝毫不舍,而尹舒也毫不在意,并不觉得父亲把他抛弃。
我感到有趣,时常问尹舒想不想张子安,小孩子先是点点头,接后又摇头,最后肯定道:“不是很想。”我听后喜笑颜开,将尹舒划归到我的阵营里。
不仅如此,尹舒对玉禾殿所有人都很礼貌,相比于小太子的蛮不讲理,总是嘴甜惹人喜爱,很快太子府的小宫女都对尹舒颇有好感,平日里也爱逗他玩。
尹舒便含着一双笑眸,客客气气同她们对话。
除此之外,程晏对尹舒的喜爱也明明白白,小太子往常在宫里没什么同龄的玩伴,唯一一个追着他喊“太子哥哥”的程平还不同他在一处学习。尹舒为人谦和又肯让着程晏,人也长得清俊好看,陪在程晏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程晏便很喜欢这个小伴读。
我简直欣慰极了,有次撞见这两个孩子一起吃饭,有一道炸虾程晏很喜欢吃,便嚷嚷着尹舒也尝一尝,可未待尹舒有所反应,程晏便夹了只虾,凑到了尹舒的嘴边。
尹舒一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忽有所悟看见站在门口的我,用眼神向我求助,我看的乐呵,回他一个“习惯就好”的高深笑容。
天知道我曾被程晏强喂吃下多少东西!
我老神在在当着过来人,心想少年你且受着吧,就当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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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除夕,那日我为程晏穿上太子礼服,因是参加重大典礼,所以服饰很繁琐。
寄腰封的时候,我蹲下身去,听到程晏像是发现什么,惊奇地叫了一声。
他说:“书书,你变矮了呀。”
“怎么会!”我寄完腰封,站起身回话,“奴婢刚才是蹲着的呀。”这小孩子惯会占人便宜,我刚准备事实胜于雄辩,忽然顿住了。
因为我发现:程晏已经到我的肩膀处了。在我的印象里,他分明还是一个只够抱着我的腿笑嘻嘻的小孩子。
程晏笑嘻嘻解释道:“真的真的!现在我抬一点点头,就可以看到书书了!”他眨着眼睛,煞是有理有据。
我笑起来,觉得程晏好玩,想去摸摸他的头,最终改为理理程晏的衣袖,我说:“不是奴婢变矮了,是太子您长高了。”
于是程晏也笑了。
那日晚上,陛下登上京中最高的城楼,念着祈福颂词,程晏在他的身旁,张子安也在。
我跟着万民在最底下遥遥望着,想到前一年,陛下的身边还有娘娘。
而我的旁边也有翠枳。
颂词结束,万民跪拜,片刻后尹舒找到我,说宫中宴会开始了。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程晏和尹舒坐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坐在于冉身边的程平悄悄过来找他们玩了,三个孩子学着吟诗斗酒,开心极了。
我站在程晏的身后,其实有些讶异,想着依照于冉的性子竟然能让程平过来玩,也是难得,下意识便望了一眼于冉的座位,发觉那里竟然只有小宫女待在那里。
我不得不怀疑起程平为何来这里。
想到这里,我悄悄退了出去,在侧门处默了会儿,须臾后又觉得好笑,嘲笑自己想多了,正要往回走。
忽然——
前方烛光晃悠了下,须臾后侧门进来一个人。
是于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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