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烛光昏黄明亮，于冉的脸庞很平静，她看着我，有什么话脱口欲出。

我等了须臾，终于听到她开口：“最近陛下的身体越发差了——”

我一愣，想到德怀不久前送赏赐到玉禾殿，确实对我说过，陛下忙于政务，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你说，离太子登基的那一天，还有多远呢？”我还没想完，于冉又开了口，这次声音幽幽的。

我神色一禀，忍不住小声喝道：“大胆！妄议陛下，你不要命了？！”

于冉没再说话，她面上有些微惆怅，过了半晌声音很轻，慢慢回答我：“我这几日总是在想，陛下最后会怎么处置我，现下他让我安稳，可并不意味着他对此无动于衷吧？我可是罪臣之女啊……”

我默然，帝王心思，常人又怎能轻易揣测？

于冉舒出口气，有些释然：“但不论如何，阿平他是不会下手的……书书，我有好几次想，当时那杯酒我该喝下去的，反正是早晚的事。”

一墙之隔的大殿，欢声笑语，不论真情假意，隐隐传来臣子之间的谈笑声，以及恭祝陛下治国有方。

大家都在为新的一年欢喜。

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女子，正带着一点悲伤与从容，说着自己的生死。

不是她自己放弃，是运气没有饶过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不讨厌于冉。至少我不希望她在和我差不多的年纪香消玉殒，而她的孩子还没有长大，她看不到，所以只能猜测他的锦绣前程。

我的鼻子酸痛，好半晌后默然道：“别多想。”

“好啦——”于冉笑笑，她似乎犹豫片刻，终于拍了拍我的肩，“我发发牢骚还不行了？你不爱听也得听着！”

于冉往回走了几步，做出要告辞离开的模样，临近烛光明亮处，她的脸庞越发清晰，竟然也很柔和。

我见到她撇了下嘴，下一刻她轻轻哼了声。

“没良心，就算我以前白给你糖葫芦吃了！”而后她快步走入大殿中，扬起她一贯高傲的笑容。

我呆在原地。

……她什么时候给我吃过糖葫芦？

.

自那日后，又过几日，德怀再送东西到玉禾殿时，我便留了心，不和他寒暄小太子日常的读书与玩乐，将话题引到陛下身上。

“杂家也不敢劝陛下什么，劝了也不听——”提到陛下，德怀语气果真十分忧伤，“前阵子陛下开始推出新政，施行起来却万分艰难，陛下已经有大半月没睡好了……”

看来这确实折腾陛下身体，于冉说的未必有误，我想了想，又问德怀，最近陛下有没有召见过于美人。

德怀松弛的脸皱了皱，仔细想了一下，这才回答：“陛下已经许久不入后宫了，但于美人生了二皇子，念着旧情，陛下也未苛待过她。有时她领着二皇子到殿里想见陛下，陛下也愿意见，不过聊的都是二皇子的课业——陛下依旧很宠二皇子。”

德怀说，位分上，于美人这辈子大概就止步于此啦。

我便没再说什么。

德怀送了东西，又同我说了会话，很快便告辞走了，他要回宫伺候陛下。

新年伊始，宫中各处都喜气洋洋，程晏也终于得了空，总是缠着我要出宫玩，我便去请示陛下，得到了后者的同意。

京城中到处张灯结彩。

小太子当然高兴，他在马车上兴奋得坐不住，总是掀开帘子朝外张望，不停地问我沿路他不知道的事物，好奇极了，我坐在他旁边，一一应他。

“书书，那个人为什么把东西都放在地上呀？咦那边也是，不过有的人前面铺了块布，有的人没有……”

“那是小摊，他们在卖地上的东西，如果你有银子，就可以拿银子和他们换。”

“那那些房子也是卖东西的吗？”程晏指了街市上的商铺。

“是的。”

程晏便很不解，他皱着眉头思考很久，问我：“书书，为什么他们卖东西的地方不一样？”

我想程晏果真是个聪明的小孩子啊，很快就不再问一些表面的问题。

“因为这些房子叫做商铺，也是要花银两买的，有些人买不起，只好先在地上做生意。”

程晏便点点头，很严肃。

马车向前驶去，周围的场景流水般向前变化，我看着这小孩子，他神情认真极了。仿佛这些尘世喧嚣不仅吸引了他，也引起了他什么思考。

我没有去打扰程晏，瞥眼看向旁边的尹舒，他顺着程晏挑起的缝隙也在看向外面，神情安安静静的。

事实证明，“一而再，再而三”，程晏很快就不满足，总要出去，每次他都稀奇极了，总是乱跑，我跟在他后面，折腾的够呛。

几次过后，张子安终于察觉，唤来尹舒一问，当即沉了脸色，觉得程晏应该克制。

我们三人面对着太傅，都是一副乖乖受罚的模样。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主谋还是同伙，正在恍惚，张子安已经罚程晏和尹舒抄书了。

程晏委屈巴巴，尹舒不敢争辩。

接着张子安的眸光便向我转了过来，大抵是觉得也要一视同仁，后来大概又觉得他八辈子管不到我的头上，又放弃了。

我心中傲然，想着这个小君子总算有点自知之明。

下一刻我便听到张子安开口，说：“正月确实热闹，书书陪我出宫看看有什么新奇东西，带回来便是，你们两个规矩抄书！”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张子安这个做法是“打个巴掌给甜枣”，这做法不是我以前一贯用的？不过话说……太傅大人你要装好人为什么要我去当苦力啊？！

因此我直到出了宫仍在忿忿，走在热闹的街市上，大抵是声壮人胆，我开始向张子安表达我的不满了。

我抱怨：“太傅，这些东西，你可以稍后派人送进宫嘛！何必折腾我！”

张子安正在挑选红绳手链，闻言转眸看了我一眼，想了想，问：“不喜欢出来逛逛？”

我便蓦地止住了话，睁大了眼睛瞧着张子安，后者应该也意识到这话暴露了什么，耳朵微红，要低下头继续选手链了。

我哪里肯放过让张子安尴尬的机会，立刻笑道：“啊我明白了，太傅只是想带我出来逛逛，是不是？”

张子安不答，于是我锲而不舍，追问了好几声，终于他无可奈何，冷声道：“明知故问。”

我大喜：“太傅，你终于明白这种感受了！”这小君子不知道他每次这么对我时，我心内有多暴躁！

张子安这次不理我了，他挑选好红绳，付好碎银，转身看我，我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说完后我盯了那根红绳一眼，取笑：“太傅你这挑的也太长了，况且为何只买一条？要不给舒儿也选条吧，总不能厚此薄彼——”

“彼”字还未说出口，张子安一手拉起我的手，另一只将红绳绕到我的手腕上，紧接着为它打了结。

我：“……”

我抬近了手，盯着腕上的红绳瞧了会儿，然后眯了眼睛笑嘻嘻道：“啊真漂亮，谢谢谢谢！我很喜欢……这样，我也送太傅一件新年礼物吧！”于是我转头四顾，要寻一件相称的礼物。

张子安瞧了我一眼，拉过我的手，说：“人太多了，别走散。”

手上传来温软的触感，我眨了眨眼，觉得张子安这个举动就像我牵着程晏一样，不过我也没程晏那么幼稚啊？但我很快被斜对面一个小摊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顺势便拉着张子安，拨过人流，喜道：“我看到了，不错不错！”

我们便来到了一个糕点摊子，案上摆了各种式样的糕点，可爱极了，我扭头对张子安说：“我左思右想，还是吃的比较实在，就送你糕点吧！”

张子安一副“是你想吃”的了然神情。

我问老板：“有没有桂花酥？”老板很热忱地说“有的有的”，而后细细装了包桂花酥，递给我，我付好银子，将它送到张子安面前。

“礼轻情意重，太傅赏脸尝尝？”

天光明媚，我瞧见张子安弯了嘴角，这人捻了块桂花酥送到嘴里，又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得逞，和他找了处茶棚，要了壶茶，一起坐下慢慢吃。

茶棚视线还不错，我边吃边转头指点，规划着接下来要给那两个孩子带什么东西，说那家的面具不错，隔了一家就是机巧铺子，我们也可以去看看……

“书书——”张子安忽然叫了我一声，笑道，“碎渣。”说完他笑着点了点他的嘴角。

我愣愣地看他做完了动作，明白过来，忽然大囧，慌乱之下手足无措，听到张子安问我：“那块帕子，还在吗？”

这人怎么到现在还记得那块紫藤花帕子！

我又急又窘，忍不住怒道：“我的！”

等我喊完拿帕子擦干净嘴角，抬头看张子安，发现他瞧了眼我手中的帕子，是另一条，于是问：“那怎么不用？”

我：“……”我就不用！

张子安的眉眼弯了弯，他大概是觉得抓到了我的错处，看起来很愉悦，我见他垂眸想了想，以后他还要说什么挖苦的话，正要反击，忽听他笑了声：“书书，你不反驳，我就当那年的问话你是承认的。”

……嗯？那年什么问话？我回忆在花神庙前，张子安说过的关于帕子的每一句问话，等到我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句“你喜欢我，是吗？”时，张子安已经一锤定音。

他说：“我明白了。”

我：“……”你明白了个锤子啊！！

我腾然站起，正要反驳，张子安却抢在我前面开口，道：“给了你时间，现在再说便有些刻意了。”

你只给了我反应过来的时间啊！你不知道我脑子转的比你慢吗？！

我愤然与张子安怒视，这会儿他倒不说话了，只好整以暇的望着我，我想若此刻我开口叭叭反驳，肯定局势扭转，但是我鼓了好几次勇气，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承认自己喜欢他有什么丢脸的！

我垂头丧气，张子安看我神情，大概知道我成了他手下败将，唇角上扬，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他正要说什么，忽然被远处一阵小孩子的尖叫打断。

人流中似乎有一处开始嘈杂起来，并且不断向外扩散，有许多人都奔向声音的源头，看看究竟。

我也听到了，那道声音格外尖细，是属于小孩子的特有嗓音。

有一瞬我心口发凉，因为那声音很像程晏……但程晏从来没有这样叫过。

我与张子安对视一眼，一起疾步顺着人群过去，越近时声音越清晰，几乎震耳欲聋。

我听出来了，那是程晏的声音！他不停发出“啊啊啊”的尖锐叫声，仿佛不知疲倦，没有丝毫中断！！

我急急转头向张子安确定：“是阿晏！！”他也严肃地点头，我们便一起挤进人群。

人群围成了一个圈，众人议论，我奋力挤到前面，推搡间各种声音传入耳中。

“哪家的小孩子？怎么叫成这样？！”

“哎呦，别是和大人走散了吧？真可怜哟！”

“喂，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呀？家里大人呢？”

“唉……只顾哭，不理人呀！”

“……我看这小孩儿被吓到了，隔壁那李家不正在办丧？”

“唉，旁边站的是不是家里侍从？离他最近的那个？”

“正月里？老李家那老爷子走了？！”

“害！可不是嘛！一家子都赶回来……”

“唉，后面的别挤啦——！”

耳旁嗡嗡，我终于到了程晏的面前。

骤然见到，我全身的血液近乎凝滞。

小太子看起来狼狈极了，他似乎叫了很久，嗓音有些哑，但依旧很尖。

照顾程晏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下意识地竟以为：程晏在发疯。

我跑过去蹲下，搂住小小的程晏。小太子虽然平日里看着傲慢极了，谁也不让碰，但是身板却小小的，抱起来我还是心疼。

程晏见了我，声音一顿，转瞬尖叫声更大。他似乎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只能用更大更无助的叫声来回答我。

我将嘴贴着程晏的耳朵，一遍遍地轻声对他说话，我说：“阿晏，阿晏——没事没事……你不要怕，姑姑来了，书书来了，书书最喜欢小阿晏了！书书会保护你的！”

我一遍一遍、不停地重复着，对着程晏的耳朵慢言细语，亲吻他的小脸蛋，将他搂得很紧。

耳边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我抬起头，看到方才一直静静站立的尹舒跪到了张子安的面前。

张子安的眸，染了刺骨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