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程晏情绪在安抚后缓和下来，小孩子缩在我怀里，任我圈着他，抱着我的手臂不说话。

周围人见此情景，都舒了口气，空气中焦灼感渐渐消失，人群接连散去。几位结伴而来的婆婆还没走，互相笑了几声，然后对我说：“哎呀，孩子哭的真让人心疼，你们这对小夫妻往后可要留心些，别让孩子再走丢了！”

我：“……”你们这理所应当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我转头去看张子安，见他盯着尹舒不说话，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向我微一点头。

我放下心来，回谢这几位婆婆好意，算是默认下她们这话，毕竟在外不能暴露程晏的身份。

既然扮着长辈，我便顺理成章问起程晏的情况，想要从众人嘴里知道一二，那几个婆婆想了想，猜测道：“哦我们想起来了，小孩子应该是见到隔壁李家的丧事，所以吓怕了，刚来的时候听到他喊了句‘不在了不在了’！”

我心口一滞，向她们道了谢，互相客气几句后，她们走入了人流中。

我低头看着程晏，见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回望我，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小孩子的发已经被汗水浸的湿漉漉。

我抱起程晏，对张子安说：“太傅，我们回宫再说吧。”人来人往确实不宜久留，张子安点了头，瞪了尹舒一眼，尹舒便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往回宫的路上走着。

片刻后我听到小太子在我怀里小声说道：“书书，母后没有了。”我心神一震，差点腿脚一软，但我抱紧了程晏，到底是没有说话。

走了一段，张子安反应过来，问我还抱得动吗？换他来抱。

我感激涕零，深谢太傅大恩，张子安张开了手，准备接住程晏，而我也将程晏慢慢送过去——

下一瞬我哭笑不得，对张子安说：“太傅你看。”

程晏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却闭着眼睛睡着了，安安静静勾着我的脖子不放手。

我与张子安离得很近，看到他也低下头看程晏，然后发出很轻的一声笑音。

“闹心。”太傅如此评价。

但他还是慢慢拿开程晏抱着我的手，仓促间指尖无意划过我的脖颈，总算把扭捏着不肯换位置的小孩子接了过去。

他看了眼，对我说：“睡得沉，没吵醒，肯定哭累了。”我点了头算作应答。

张子安便向前走去，我稍稍落后一步，转头对尹舒笑一笑，牵住了他的手。

小孩子手心里都是汗，头垂得很低。

时辰尚早，尚墨轩备有小榻，张子安便暂且将程晏安置在那里，我能感受到尹舒的手在抖，果然一出门这个小孩子便松了我牵他的手，重新跪了下去。

我觑着张子安，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便没有开口说话，张子安兀自坐下，语气很冷，近乎凝冰：“错哪儿了？”

尹舒低声答：“私带太子出宫，儿子有罪。”

这确实是尹舒惹张子安生气的地方，他眸色沉了下，说道：“不懂分寸。”

尹舒没有狡辩，毕竟这是事实，天晓得当时我看到他们两个人在宫外，身边没有一个侍卫时，内心有多么惊恐！我甚至想过：要是程晏有什么闪失，大抵我的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

兴许是尹舒的认错态度端正，张子安的脸色缓过一点，开始查问经过了。

尹舒很实诚，一一都答了。

原来我和张子安出宫采买后，才过了半个时辰，程晏和尹舒便飞快地抄完了书，周围静悄悄的，程晏便动了出宫的心思。

尹舒经不住程晏的央求，他身上有宫牌，出入自由，程晏便换了件朴素衣裳，跟在尹舒后面从侧门出了宫。因为知道张子安和我也出了宫，两个孩子存了避开我们的心思，尹舒又对街市布局熟悉，便带着程晏到商铺少些的街道玩，那条街上商铺和民房交错。

不巧有户人家死了人，正在办丧仪，白纸布条满屋，与周边的喜庆格格不入，引起了小太子的注意。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阿晏见到那个逝者的模样了？”

沉默之后，尹舒点了点头。

我心中有些喘不过气，能够想象当时的模样。

按照习俗，那个人一定是从头到脚都盖上了白布，身边亲友在旁痛哭。周边嘈嘈杂杂的，而隔壁的人家可能正在团聚说笑，我想这对于程晏来说，一定不能理解，为什么同时噪杂的声音，给他的感觉却如此不同，所以他去瞧一瞧。

然后小太子一眼便瞧见那个静静躺着不动的人，没有声息。他可能还会想：这个人应该不是在睡觉，不然他身边这么吵，他肯定要生气的。

于是程晏扭头问尹舒，那些人在干什么？

尹舒便告诉他：那个人死了，所以他的亲友在痛哭。

程晏对于“死亡”，一直是很模糊的，甚至他对于死亡来临时的模样，也不清楚。因为即使在娘娘和翠枳走了的那段岁月，他的记忆里，也只是娘娘重病不起的样子，至于入殓，他没有瞧见过一眼，更不要说翠枳了。

宫中老人一直说，小孩子不能见到这些的，会被吓到。于是我们都对他说娘娘出宫玩去了，他很容易相信了。

尹舒说，当时程晏问他：“‘死’是什么？”尹舒想或许是父亲平日没顾得上教这方面，于是想了想，用很简单的话回答了他。

于是尹舒回答：人死了，他再也不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树上的鸣蝉一样，如果它被鸟吃了，它就没有了。

所以这个人也一样，他被死亡“吃掉”，没有了。程晏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快便明白了“死亡”的意思，死亡即虚无。

但同时亲友痛哭的那一幕与他记忆中仅有的一点印象极大重合，他于是问尹舒：“那我母后呢？他们都说她是出去玩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这下尹舒意识到不对劲，但是为时已晚，他愕然看着程晏，对方还在追问：“母后没有了，是不是？”

尹舒手足无措，程晏见他不答，越发着急，但是他看尹舒的脸色，也知道沉默即认同。下一刻，程晏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哇哇大喊大哭起来，尹舒开始尽力劝着，但是程晏推了他，并不理会，他最后只好安静作陪了。

“父亲，书书姑姑，我没有想到太子反应会这样大——”尹舒看了看张子安，又看了看我，他语气难过，还有点委屈。

其实尹舒也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阴差阳错，让程晏顿悟：何为死亡，何为穷尽毕生也找不到。

我站在旁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一直认为程晏还小，他不能理解便不要给他灌输太多这样的认知。等他慢慢长大，见过的、听过的多了，再想起小时候这种朦胧的印象，他便不会那么伤心。

尹舒让我的规划偏了轨迹，我当然有些埋怨他，但是说到底，是我们一直在欺骗程晏。

而尹舒，他只是讲了实话而已。

我走到张子安的身边，他抬头看我，一时神色莫名，我说：“算啦，你跟孩子置气干嘛？”顿了下，我小声道：“太傅，别那么小气嘛……”

张子安的脸些微扭曲了下，我想这人一定腹诽，明明是我先瞒了程晏，还顺带拉上他，结果现在他生气了，我却指责他小气……要不是今日事发突然，他恐怕都要怀疑我存心害他了。

张子安垂眸站起身，冷言对尹舒说：“便在这跪着，我教子无方，自去向陛下请罪。”

尹舒便跪在回廊下，我看着张子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扯了扯他，说：“太傅走啦，快点起来吧。”但这小孩子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很固执地仍然跪在那里，八方不动。

孩子实诚，没有办法。我想张子安去向陛下请罪，依着陛下对他的宠信，还能真把他怎么样？无非是做给外人看而已，尹舒这一脸“连累父亲”的羞愧表情是怎么回事？！

我正待再说，忽然听见屋里传来程晏的叫唤，于是快步走进去，发现程晏果真醒了，小孩子找不到人很害怕。

我甫一走进，程晏便扑在我怀里，小声说：“书书，我再也见不到母后和翠枳了，她们都死了……”

我摸了摸程晏的后背，轻轻拍他，过了会儿我说：“是呀，但是书书还陪在太子身边。”

程晏听到这话，从我怀里撑开一点距离，大眼睛仔仔细细望着我，一瞬间我的心便软了下来，继续说道：“还有父皇、太傅、弟弟、尹舒……我们都会陪在阿晏身边的。”

“阿晏身边还有好多好多人，不会孤独。”

小孩子重新抱住了我，不说话了。

好半天，我听到程晏细弱地回了声“嗯”，心下一松，摸了摸程晏的头，瞥眼看向门外，说：“尹舒私自带你出宫，被太傅罚跪在外面呢。”我还想说“太子要不要去看看”，但程晏已经连忙跳下小榻，跑到外面找尹舒了。

我没有出去，反正我耳力很好，听得到外面这两个孩子在说什么。

程晏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尹舒，你不要跪啦，是我让你带我出去的，你明明没有错！”

尹舒道：“做了，就是臣的失职……”

程晏打断：“那我还骗了你呢！是我说想去看看太傅住的地方，你才带我去的！尹舒——你起来！”说到最后有些费力，应该是程晏准备拉尹舒起身。

“外面风大，太子先回玉禾殿吧。”

外面静了一会儿。

程晏似乎坐了下来，他说：“我陪着你吧，等到太傅回来，我向他认错。”

尹舒默了一会儿，像是为难：“太子……你不怪我？”

外面突然没了声，我等了一会儿，担心程晏，正要去看，小孩子低落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没关系。”程晏声音闷闷，后来两人闹了会儿，程晏忽而哈哈小声笑了几句，尹舒也随之笑了起来。

……我竟然不用做和事佬了？！我欣慰地点了点头，出去见到尹舒已经站了起来，两个孩子正笑嘻嘻玩闹。

因此当张子安回来的时候，便见到两个孩子坐在一起说闲话，我抱臂在一旁看着，察觉到他回来，抬头与他对视。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看到太傅的眸中染上些许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