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猜测果然没错,陛下一点都没有怪罪张子安的意思。
张子安说陛下当时听了只是沉默了下,然后说:“阿晏既是太子,也该早懂。”。
我大松了一口气,张子安大抵觉得我在庆幸保住了一条小命,他的眉眼弯了起来。
太傅看了看天色,对我说:“时辰不早,书书,你送我出宫吧。”我惊讶地看着张子安,分辨他话中是否有玩笑的成分,但是除了认真别的都没瞧见。
于是我也笑了,挑了下眉,勉为其难道:“太傅头一回要我送你出宫,难得难得,奴婢哪里敢推辞?”我转头吩咐小宫女,要她们带着这两个孩子先回玉禾殿。
天边已有了红霞,仿佛与远处的宫墙相接,我和张子安走在长长宫道上,冷风吹来,竟然觉得清爽。
快要到宫门口,张子安忽然叫我:“书书——”
他这一声真是令我猝不及防,因为我此刻正在心中腹诽为何这人将我叫出来却一句话都不说,难道真的是觉得他自己一个人走回去太过无聊,所以存心消遣我?!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步子快了几步才顿住,于是赶忙回身望张子安,问道:“太傅,怎么了?”说话就说话,又不是不能边走边说,他停下干什么?
我想张子安果然是小君子做派,忽然见他墨眸清冽,染上笑意,问:“今年的正月初三,你是不是没有煮面?”
我一滞,万万没想到张子安说的竟然是这个,我想好端端的提到正月初三做什么,这日子早就过了啊!忽然便想起一件往事——
那应该是在程晏还很小的时候,五、六岁这样,有一年正月,张子安入宫同陛下商议要事,正巧程晏在那里给陛下请安。
在休假的日子遇到太傅,对小太子来说并不是件多欢喜的事情,但是陛下却很高兴,让太傅考考程晏学问。
张子安便考了程晏几个非常简单的题,程晏果然都答对了,陛下很满意,顺势夸了程晏几句,便把人放了出来。
甫一出门,程晏便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家太傅今日放水了,因为往日太傅总是考他断句,今日却只是问了几个字词的意思。这下小太子觉得太傅是个好人,存了心思要回报太傅,眼巴巴在殿门口等到人家出来,笑嘻嘻说道:“太傅,书书今日煮面,阿晏给你吃!”
小太子说话气吞山河,待张子安听清楚他说的内容后,不由忍俊不禁,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当时应该向张子安解释了,说是我生辰,煮面庆祝云云,那日刚好是初三。
……
这件事不知道是哪年的了,我忍不住揶揄:“不错不错,是没有吃上一碗面,不过话说……太傅大人记性真好啊,竟然还记得我的生辰!”说完我忍不住作揖,准备接着打趣,说些“奴婢感激涕零”之类的话……
谁知我刚抱了拳,张子安就抬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他觉得受之有愧所以于心不忍了?
张子安没说话,他站在我面前,身后是一水的暮光天色,片刻后,他向我走近了几步。
一霎时我和张子安之间的距离变短了,他站在我前面,很近也很真实,我一伸手就能碰到。
张子安眉眼弯出来的弧度像温柔的涟漪,他声音很轻软,也很温和,带着笑意,像是很认真地在询问我:“那往后每一年,正月初三,我都陪你吃上一碗寿面,好不好?”
我一瞬心跳飞快,下一刻感到自己脸上莫名发麻,我便伸手揉起自己的脸,哈哈笑道:“太傅太傅,你这话太郑重了!你怎么可能陪我一直吃下去嘛……说吧,是不是惦记上我的面了?!”张子安意图蹭饭的理由太假了,一看就是图谋不轨!
我哈哈笑了几声,待意识到张子安没有笑时,便觉得自己有些傻,正要给自己麻溜地找台阶,却听到张子安又说:“书书,我想我说的够明白了。”
有那么一瞬,我笑不出来,我想太傅啊你这就叫明白了啊?感情好在我不是太蠢,不然真不懂您们这些小君子干嘛要把表达心意的话说的这么委婉?!不,他们还自以为很清纯不做作!
手被张子安握着,我盯着瞧了几眼,最后终于妥协道:“太傅太傅!我懂我懂!你不是惦记我的饭——”我觑了眼张子安,状若自然接着说下去:“你是惦记我,对不对?”
果然,张子安的手抖了一下,正儿八经的脸红了。
哈哈哈,这小君子果然觉得不正经了!我憋住笑,很识趣地给张子安台阶,说:“好吧好吧,是我……”
我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张子安“嗯”了一声。
我:“……”我没幻听吧?!
我便瞪大了眼睛,瞧着张子安,他已经面色染红了,但见我望过来,想了想,还是又“嗯”了一声。
我惊呆了。
下一瞬,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哈笑出声来,这次为了避免张子安认为我有病,边笑边解释:“哈哈哈太傅……张子安!你……你怎么这样?你不厚道!!以前不是挺清冷果断的一个人嘛?怎么、怎么比我还腼腆哈哈哈哈——”
笑得太猛,我险些站不住,抓紧了张子安的手借力,万幸太傅大人宽宏大量,没有挣开手。
我偷偷瞧了眼张子安,果然是我熟悉的脸色气到铁青的模样,但依我多年的经验,张子安显然并不是真正生气。
张子安出口的语气带着无奈,他瞧我片刻,摸摸我的头,像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书书,感情之事,我若哪里言行不当,你今后只管指出。”
呦,今日的张子安好说话的很……我忍不住瞧了瞧他,他逆着暮光,周围笼了一圈金色光晕。
太傅真好看,我心满意足欣赏完,对张子安说宫门落锁的时辰快到了,催促他快走,张子安笑了一下,很听我的话。
我看着张子安,没立刻转身往回走,见到他走了一段距离后,顿了步子,忽然转过身来。
心口一滞,我眯着眼睛,瞧见张子安对我挥手,示意我也快些回去。太傅果真爱操心!我点了头,下意识地也想举手挥别,想到什么,笑眯眯将一只手横举,另一只指了指手腕。
果不其然,张子安愣了。
我横举的那只手腕上,赫然寄着张子安送给我的红绳手链,那之后他问我:是不是还喜欢他,不说话就当默认了。
我想太傅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我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红色手绳在暮光映照下显得愈发嫣红,像是某个未来得及说明的心意有恃无恐显露出来。
清晰地告诉他:我喜欢你。
.
新年过后,虽然一直陪在程晏和尹舒身边,但是我明显感到陛下变的忙碌起来。
今日本该程晏过去让陛下考问学术,但早一个时辰德怀便过来,说陛下在忙,太子不必去了。
算下来,这应该是第三次了。我拉住德怀,好奇:“陛下怎么这般忙?新年不是才过?”
德怀正吩咐人将陛下赏赐下来的东西放好,闻言皱了眉,眼睛耷拉下来,叹气:“唉——陛下这些年就没有真正休息过,太子这边还好,后宫是有小半年没去了……”
“新政还是实行艰难吗?”我问。
这下德怀眉头一跳,警告我:“前朝之事,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也别在太子面前提。”
我实诚回答:“好的,但是太傅提过一点。”
德怀愣了下,而后叹气道:“说来,陛下早在七、八年前便着手布局新政的事了,平日里也招近臣们入宫商议……却不想推行艰难,直到收了兵权才有成效,最近又出了些焦头烂额的事,陛下忙得已经几夜未有好眠了……”
我跟着想了想,张子安这几日也是教完了程晏,立刻便说陛下有召,拔腿就走了。我先前还想这小君子难不成见了我害羞?如今事实证明,果然是我想多了。
我知道德怀告诉我的已经够多了,于是不再多问,送别德怀后,到玉禾殿瞧瞧程晏和尹舒。
两个孩子正在玩华容道,程晏绞尽脑汁也无法让曹操离开华容道,不是小卒挡路便是被黄忠等人前后夹击动弹不得,默不作声玩了一会儿,终于无可奈何哇哇喊了一通,让尹舒来帮他收拾残局。
尹舒便笑盈盈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开始布局,程晏盯了一会儿,忽然问为何要让项羽先走?尹舒便停下来,细细讲给他听,待程晏点头后才接着移动棋子。
二十几步后,程晏夸赞尹舒:“好厉害!曹操离开了!”
尹舒舒了口气,缓缓道:“臣只是按照太子的步子接下去而已。”
程晏便愣了愣,看着棋盘不语,片刻后承认:“是我轻言放弃了……”他握了握拳,道:“再来一盘,我绝不会认输了!”
尹舒莞尔,替他摆棋,低声回了句“是”。
新一轮的战局又起,我看着小太子,他神情认真又坚定,恍然一瞬,我脑中似乎出现了陛下运筹帷幄的画面。
我想:程晏果真是陛下最喜欢的小孩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