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当年

自那日后,张子安和陛下更加忙碌。

每每德怀来玉禾殿送东西时,总是跟我说,君臣两人正在长谈政事。我问德怀是什么事,德怀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告诉我,陛下正为军中名册顶替的事情劳神。

我想我真是聪明,结合上次张子安和陈伯在院子里说的话,终于想到新政在哪方面出现了问题,陈伯当时说那些“花瓶子”在名册上,走的却是别人,那一定出现顶替名字的现象了!

陈伯有这等经历,难怪那些等活的人对他那么信服!

大约过了半月,张子安把这个话题简略地拿到尚墨轩说了,他让这两个孩子思考,遣散冗官幼工这类人后,该当如何?

尹舒侃侃而谈,说出朝中之位布局的弊端,以及如何管束才能制止这种现象再次发生。我听不懂,直觉这应该是晦涩的谋略,看到一旁的程晏睁着大眼睛瞧着尹舒,一脸佩服的模样,觉得这小孩子真可爱!

张子安沉声点头,看了眼程晏,让他也答。

程晏有些懵懂,乖乖站起来,却反问自己太傅一句:“太傅,那些被遣散的人怎么办?”

我被程晏这小模样逗得心悦,想程晏果然是个心软的小孩子,他大概觉得那些被遣散的人也一样可怜。我想了想,承认这些人数确实庞大,毕竟各地军中以及田地遣散的人应该有很多,年长、年幼皆有,程晏能够关心他们,着实令我惊喜。

转头去看张子安,我发现他一直蹙着的眉也有松动的痕迹。他难得表扬程晏,说:“太子考虑的是。”

程晏自然开心,我见他转头去瞧尹舒,忽有所悟的模样,对张子安说:“尹舒说的也很好,但我听不懂。”

这下我啼笑皆非,程晏当然不懂,他毕竟比尹舒小了几岁,我想张子安看重的,应当是小太子的一颗仁善之心。我觉得张子安不能重此轻彼,也应该夸一夸尹舒,于是笑眯眯对程晏说:“那阿晏得向人家好好学习啦!”

小孩子很郑重地点了下头。

我说完这话,发现张子安转头看我,他很少拿时政授学,我自然也很少参与。我想我和张子安斗法多年,之间到底是有一点默契的,大抵是他终于明白我想夸尹舒了,眼睛笑了一下,转头对尹舒说:“舒儿说的当然没错,平衡固权、安稳民心,两相得宜方是正道。”

我在一旁坐着,觉得太傅教的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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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深秋。我忙着去内府女官那儿给两个小孩子添置衣服,忽然想到张子安的衣裳也很单薄。

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么多年我也从未想过。但这一次,我总是频繁想起,便让我思考是否要给张子安做一件。

到了最后,我屈服了。但我向来手笨,扎了自己好多次,最后我怒了,气冲冲扔了衣裳说不做了!

张子安忙的时候,便由着程晏和尹舒自己读书,两个孩子都很聪明,学的很快,交代的任务也能很快完成,于是剩余的时间他们便会在宫中四处游玩。偶尔会撞上程平,这个小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依赖着太子哥哥,我有次去找他们时,发现三个孩子呆在一起,开心极了。

我看着这一幕,想了一会儿,才发现奇怪之处在于于冉未在程平身边跟着,天知道那个女人有多宝贝这个小孩子!我便问在一旁侍候的宫女,她们说美人几日前风寒了一场,二皇子的吃食用度都无法事事经手,她病好了发现程平还是被人照顾的很好,便放心交由她们了。

真难得!我拍着手忍俊不禁。

有日晚上程晏心血来潮,跑到我这里要我讲故事,看到了我扔在桌上的衣裳,他问我是要给谁?我顺口回答了,没想到这小孩子第二日便告诉了张子安,我眼见张子安嘴角慢慢弯起,立刻明白自己丢人丢大发了!

以前我怎么不知道程晏这孩子他会学嘴传话?!

张子安到底给我面子,对我说:“书书,其实……若是平日私下穿穿,没什么好被人笑的。”他面色看起来很真心,我便跟着怀疑了,问张子安真的想要?

小君子点头了。

于是我半信半疑,等我慢吞吞做完衣裳,展开一看,心情立刻便不好了。

太丑了!我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觉得反正针脚都这样丑了,干脆又在袖口处绣了朵紫藤花。

如此丑上加丑,我觉得我的承受能力立马提高了许多!但衣裳送到张子安手里,他看上去却很开心,我庆幸张子安的审美跟我不一样,关照他这件衣裳私下穿穿得了。

也不知张子安听进去了没有,后来他难得向我讲起朝政之事,我瞬间转移了注意,拎起耳朵,仔细听他说:“这段日子陛下将沈家军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便顺势查封了些世家。”

我连忙问:“那被遣走的人如何了?”

张子安便说,他已将军中那些“花瓶子”都打发走了,并且尽力找回了无辜被顶替的人。

我大松一口气,夸道:“太傅好本事!”

一定是我夸得张子安开心了,他迷了眼睛,笑着给我解释:“书书,症结在世家,解决了他们,事情便好办多了。”

我稀里糊涂点了个头,又听张子安聊到陛下,他说陛下也很开心。

陛下已经连日未有好眠,而且甚少进食,平日里累了,便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后继续处理朝政。

张子安说这下他们终于可以稍作喘息,他其实很担忧陛下的身体。因为有好多次,陛下都没有避讳,直接当着他的面,一边由御医施针,一边继续听他汇报事务。

我想了想,对张子安说:“太傅,那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便见到张子安笑了,他挑眉问我:“书书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我觉得陛下身体已经被他自个儿折腾成了这个样子,旁人也不敢管,但至少我是可以管一管张子安的。谁也不是傻子,诚心要把身体弄成那么差。

张子安答应了我。

.

又是一年过去,除夕那日,陛下登临京中最高的城楼,一无既往祈福念诵。

张子安随行在侧,等我瞧见他时,我目瞪口呆。

这人是穿着规整的朝服,可是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那个紫藤花图案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我的杰作吗?张子安竟然把它穿在了里面!!

我心中对太傅大人的审美痛哭流涕,直觉他会在别的朝臣面前惹了笑话,有种身为罪人的自觉。

终于找了个时机,我暗搓搓凑近张子安,盯着他袖口一根迎风飘扬的宝蓝线头,转弯抹角问他有没有被人嘲笑?

太傅大人显然错会了我的意思,他笑容平和,无端温柔,说道:“今日可登高处,现于众人眼前,自当高兴!”

奇也怪哉,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小君子喜欢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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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尹舒可以回府与张子安居住,程晏身边没了伙伴,嚷嚷寂寞的很,熬到了正月初三,终于忍不住,派了小宫女请示完陛下,便带着我直奔太傅府。

一路上,我沉浸在小孩子先斩后奏的气势中无可自拔。

出了宫,来到了张子安的府上。我进去时瞧见尹舒正在摆碗筷,见到我们来了,弯唇问了声好。

程晏蹦跶过去拉住尹舒的袖子,说他对四周的布局十分好奇,尹舒便向我说父亲正在厨房,然后一路为小太子介绍去了。

我便按照记忆去厨房找张子安,未进入便发现水汽蒸腾,瞧见张子安挽着袖子,正在灶台前忙活。

这一幕对我来说很是罕见,我觉得有意思极了,倚在门槛处看张子安。见他掀了锅盖,水汽扑了他满脸,他闭了闭眼,转身下了一把面入锅。

我先想:果然小君子不远庖厨啊。而后又忽然意识到:今日好像是我的生辰,要吃面的。

想到这,我忍不住笑嘻嘻道:“太傅太傅,你莫不是在为我煮面吧?”

张子安回过头,给了我一个“你明知故问”的眼神。我想对于这个技能,我已经学到炉火纯青了。

“帮我来看看火。”张子安指了一旁的柴,对我说道。

吃人家的东西态度当然要好,我乖乖地坐到了灶台前的小凳子上,观看了下灶火,慢慢添着柴。

火光四溢,扑面而来的是柔和的温暖。

我说:“太傅,难为你还记得我初三是要吃面的呀!”

张子安大抵是觉得我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太过惨不忍睹,他瞥了我眼,冷声道:“我答应你的事,何曾忘了?”

我心满意足,不再言语了。柴火充足,火势旺盛,我便起身去调酱料,过了会儿,张子安下好了面,他将清面捞出,倒入酱料里。

张子安将四碗热腾腾的面端上桌子摆好,我去喊程晏和尹舒。一方小桌,四人围坐,厨房里还有火势未尽的余温,一切都温暖极了。

程晏觉得很开心,我看到这个小孩子眉眼高兴地飞扬,喜滋滋道:“太傅,这好有意思,我想以后每年都像这样吃碗面!”

大概是正月,张子安大人大量,并没有计较程晏的要求,少见地答应了。我努力让张子安读懂我的眼神,向他表示:太傅!你这承诺也太轻易了吧?“以后每年”岂不就是一辈子?!你还不趁机教导一下这小孩子何为“君子一诺”?!

我也不知张子安读懂了我的几个意思,他弯了眉眼,对我轻缓道:“吃了长寿面,当然会长命百岁,以后我们总是在一起。”

我:“……”

我在张小君子赠予的花言巧语里,忍不住弯了眼眸。

.

出了正月,宫中突然开始传,说是于美人自染风寒后,身子一直不太爽利。陛下仁慈,觉得南方风景俊秀,气候宜人,利于养病,便划出南方一大块区域,作为封地赐给程平,封他为安南王,特赐于冉可随之一起去封地。

先前小宫女们一直议论,我没有当回事,毕竟宫中传言向来不少,我也没心思计较真假。但是德怀也来告诉我了,那么便一定是真的了。

我大感震惊,想着于冉也就算了,但程平还小,陛下怎么舍得?

这些年陛下劳累为民,德怀自然也跟着好不到哪去,他瘦削的脸上都是耷拉下来的皮肉,沟壑纵深,眨了眨浑浊的眼睛,回我:“每次二皇子来请安后,杂家看陛下,都觉得他有些感怀,许是想到了故人吧……”

故人是谁,我当然也不清楚。

我消化着这个消息,承受它给我带来的冲击与疑惑,但是还没等我细细想明白,圣旨已经到了于冉那里。

我知道之后,趁着程晏午休,去找于冉。

小宫女很快去禀报于冉,然后领我进去了。我进去后发现于冉正坐在榻上垂首,不知在想什么,应该是感觉到我进来了,我见她抬头缓缓眨了下眼睛。

我想:要不是看过你花孔雀的模样,我一定以为你是个娇滴柔弱的美人!

半晌后,我听到于冉问我:“你怎么来了?”这人一开口散漫的语气让我方才对她的印象消失的一干二净!我想果真是当了许久宠妃的人啊!

我坦诚回答:“知道半月后你要随安南王到封地的事情,所以来看看你。”你不欢迎我那我走了!

程平既是皇子,所以他不能威胁到程晏的地位,被封王赐地,这是早晚的事情。我挺多只是觉得,陛下让于冉随程平同去,有点意外。

这显然也在于冉的意料之外,她叹了口气,最后“哈哈哈”笑出了声。

我一时分不清于冉是高兴还是难过,但我想她高兴的成分居多,果然于冉笑道:“许书书,我真没有想到!有一日我会随阿平一起去往封地,去过悠闲的日子!”

我想于冉说的不错,因为她如果留在宫里,最后要么随陛下而去,要么青灯古寺相伴余生。但是这两者陛下都没有选,他让于冉跟着程平一起走——我想这是一个帝王的慈悲。

于是我对于冉说:“其实平心而论,陛下是个很好的人。”

于冉没有说话。我随她默了会儿,见不远处的烛火间或乍然一响,觉得于冉没有要对我说的话了,于是起身告辞。

她当然没有挽留。

只是我在转弯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于冉瞳眸中有烛火反射的破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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