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自病后,身子便不太好,御前总有药汤伺候,有时德怀过来请程晏到寝殿时,我都能闻到他身上苦涩的药味。
张子安说:陛下开始用重药了。
对此我无可奈何,只好在照顾程晏上越发上心,但我发现,这个小孩子显然对吃食没什么胃口。
我正在想原因,忽有一日程晏半夜跑过来,带着哭腔问我:“书书,父皇是不是也会死?”
我:“……”阿晏我被你吓得差点一命呜呼你知不知道?!
我被惊得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好在没有别人跟程晏过来,他应该是睡到一半被梦魇着了,我于是蹲下拍着程晏的背,慢慢安抚他。
但程晏很固执,这个小孩子急切地想要我回答。
我想了想,对程晏慢慢说:“阿晏,是人都有老了的那一天。”
果然程晏垂下了头,低低说道:“父皇那么厉害的……”小孩子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委屈极了。
我立刻就心疼了,对程晏说陛下当然厉害了!我这里有许多陛下的英勇事迹,阿晏去睡觉,我坐在旁边讲给你听,好不好?
程晏噙着泪,乖乖任我牵他回了自己寝殿。
我没有诓程晏,于是我便为程晏理了被角,坐在边上给他讲陛下登基前后的事情,讲到少年帝王的意气风发,于庙宇高堂上怒斥无能贪官,而后肃清朝野,带头节俭的种种事迹……
过了半个时辰,我扭头一看,满意地看到程晏眯着笑眼睡着了。
我很得意,觉得这些年我哄睡的功夫真是见长,从寝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脚步轻快极了。
.
我理着杂事,转眼又是清秋,有一日趁着德怀过来,我问他:“德怀,今年安南王他们应该不回京了吧?”
去年陛下病成那样,是下了口谕,不准程平回京的,不知今年是否照旧?
德怀叹了口气,道:“应该是的。”这时程晏过来了,德怀便说:“杂家走了。”他朝程晏行了个礼,带着小太子去陛下寝殿了。
算来,陛下慢慢将政事与程晏一起商议决策,已经有大半年了。而我过了年便可以出宫了,真好!
果然初雪过后,女官过来将批准的文册给我,揶揄道应该讨我一杯酒喝,我笑嘻嘻回她:“酒没有,桂花酥要不要?”
女官扬了下巴,道:“当然要!”我便豪爽地说都给你!她竟然也照单全收了。
果真凭着老交情,豪不客气!
快到除夕,张小君子终于撇下一身事物,约我到宫门口。
我顶着一头风雪,见到他时已经满心哀怨,嚷嚷道:“有什么话要出宫才能说?!”我快冻死了!
张子安才不理我,他拂去我头上落雪,笑道:“你怎么不带伞?”
这显然是笑我笨了,我绝不认输,回他:“笑话!就这么点雪,用得着撑伞?我可不像某人那么娇气!”
我见到张子安撑伞的动作一顿,下一刻他无可奈何,叫我一声“书书”。这小君子果然说不过我,我很给面子,笑眯眯不说了。
而后张子安牵了我的手,将伞举起,遮住了我两上方的落雪。
他说:“书书,霜雪来兮。”我觉得张子安应该还有下一句的,但是他不说了,反正我听不懂,索性也不问了。
我问张子安带我去哪里?
我们在街道上已经走过了太傅府,我想若是有人看到,准觉得这两人是个疯子,好好地呆在屋里烤火不成吗?!
而后我肯定地认为:我们一定疯了。
因为张子安带我来到了花神庙,庙里没有炭火,冷极了,我哆嗦着站在一旁,见到张子安提起下裳,施施然跪了下去。
我:“……我不跪了啊,张子安你要跪自己跪!”我想张子安可真不怕冷,但是他不是向来不信这些的吗?
我还没有想完,下一刻便见到张子安只是定定在那儿跪了半晌,并没有磕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笑了下,对我解释:“书书,我来谢谢花神。”
这下我更不明白了,且不说花神庙本身便是女子来的处所,再说张子安曾有什么需祈求?
我想了想,转弯抹角问:“那现在如愿了?”
我问完这一句,张子安站起身,轻轻“嗯”了声,然后向我伸出手,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他,听到他又重复说了声:“如愿了。”
我想了想,终于觉得不对,于是怒道:“所以你只是顺道来了一趟这里?那你要带我去哪儿?不是,我一弱不禁风的女子……太傅你怎么能成日将我当成陪腿的?!”
等我说完,张子安已经拉着我出了庙,往另一条街道上走了,他笑着问我:“陪腿是什么意思?”
这模样倒是和当初问我“小君子”是何意一般,我悲伤到语无伦次,有气无力回答他:“就是不顾别人累不累,硬要让人和你一起走路。”
果然张子安笑我了,但是他不再说什么,转过一个弯,四周突然熟悉起来,我瞪大了眼睛,想了想,问:“我们要去许宅?”
——这确实是去许宅的路,不过我以前从未从花神庙到过这里,所以不知道,我想这就是张子安嘲笑我的原因了。
张子安一应,然后推门,展现出里面的景象——石子小路落了雪,看着又松软又晶莹,远处两颗青松耸立,扑面而来的寒风夹杂着其清冽的草木气息。
我愣愣地看了片刻,笑眯眯道:“看着不错啊,想来你经常来了,说吧!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已经快有小半年没来这里了。
这时陈伯过来,我两与他打了声招呼,如今天晚的早,此时已经比我出来时暗了许多,我有点担心要不要早些回去了。
我忧伤啊,想想自己提着灯笼在暗沉沉的暮色下走回去就觉得悲伤!我转头看向始作俑者,开始催促了:“张子安,有事快说,我待会儿要走了!”
张子安愣了下,然后他嘴角弯了个漂亮的弧度,我呆滞了,正想着这人幸灾乐祸好不要脸,听见张子安说:“哦……忘了对你说,太子今日歇在陛下那里,所以我请求陛下让你在外留宿一夜,陛下已经准了。”
这人说的一派清风面不改色,我听得目瞪口呆外焦里烂,好半晌回过神来,拉着张子安连声确认。
我!终于!可以在外面过一夜了!怎么形容我的兴奋呢?就同每次背完文章都要遭到太傅提问的程晏忽有一日,听到张子安对他说“这次不用考问了,去玩吧。”的心情一样!——虽然小孩子从来没有这么幸运过。
我拉着张子安,喜滋滋谢道:“太傅,你简直太好了!”我想我若是再小个五六岁,在他面前打滚都可以!
张子安盯着我,将“这人看起来好傻”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须臾后他没有计较,任我抓着他的袖子,对陈伯点了下头,说:“可以准备了。”
我不知张子安卖的什么药,便见到仆从们端了糕点进去,还有酒菜,我随张子安进去时,有个少年刚好将正堂的大窗打开,有零星的雪花顺风落在窗边的榻上。
而后他们默然退出去,我瞧了那少年几眼,向张子安那里靠了几步:“太傅,我觉得那孩子挺眼熟。”
“他叫何云,”张子安也看见了,回答我,“陈伯喜爱他机灵能干,将他从西市带了回来。”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微小的记忆,而后看着榻上小桌的菜肴,乐极了,自己上了榻,招呼张子安:“太傅,快过来!”
张子安不紧不慢跟过来,坐到了我的对面,我已经夹了一块红烧排骨丢到了他碗里,屋中火炉烧的旺,温暖又舒服。
太傅大人看起来心情也很好。
肉香四溢,我满足地眯了眼睛,对他笑道:“多谢太傅款待!”
太傅面色无奈又无语,最终忍不住笑道:“这可是你自己的宅子。”我想是哦,正要恼,见到张子安忽而一笑,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他说:“书书,多谢款待,送你一场烟花吧。”
张子安话音刚落,远处一声响,接着暗蓝的夜幕下忽然绽放开光焰,斑斓炫目,填满了我整个视野。
我喜出望外,想不到张子安竟然还会邀我看烟花,笑嘻嘻对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想看来着?我去年便想了!”
太傅做出一副高深模样,笑而不语。我自己高兴便不计较他如此装模作样,正准备乐颠颠地夹块肉吃,却被张子安握住了手。
我一愣,思考是否自己吃相太过狂野,还没想明白,便见到张子安墨眸弯出一道惊艳的弧度,对我灿然一笑。
夜幕下,烟花绚丽夺目,可是太傅的眸光流转,自有本事吸引我的注意,我听到张子安像是叹息,又带了一点期待,对我说:“书书,过完年,你便可以出宫了。”
我跟着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日子过的可真快。
有风灌了进来,张子安鬓边碎发被风吹动,似乎刺到了眼睛,他不由眯了眯,最后受不住痒,又抬手去揉。
太傅此刻竟然像个小孩子,我看着张子安,忍不住笑出了声,过了会儿张子安放下手抬眸看我,我竟然发现他眸中有微光闪动。
我心想是不是眼疼的狠了,不然张子安怎么会流泪,下一刻却听张子安轻声又坚定道:“到时候,我就娶书书。”
我:……
太傅大人,您这也太让人猝不及防了!!
我没料到张子安会突然提及此事,整个人呆若木鸡。我想这人可真是会挑时候,也真是会哄人,他肯定知道我不会拒绝他。
我斜眼看张子安,觉得自己棋差一招,嚷嚷:“张小君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这是!!你知道我不会拒绝,天呐——我竟然因为一场烟花就把自己给卖了!!”
我伏案做痛苦状,对面的人任我哀嚎,过了会儿道:“那书书是答应了。”
像是怕我耍赖,张子安紧接着又说:“时间过了。”他又来“默认即同意”那套!
老奸巨猾!!我眯着眼睛,看着张子安笑,好不乐呵。我想京中那些还仰慕张子安的女子,到了明年应当痛哭流涕了,我委实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于是我笑嘻嘻道:“啧,总觉得是我捡了个便宜。”
张子安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他大抵没想明白我说的“便宜”是什么,我才不告诉他,笑盈盈把那块心心念念的肉叼到了嘴里。
窗户大开,我在烟花夜色中,心中忽然生出期待,想象以后和张子安在一起后,会是什么样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