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我动身去了国庙。
清晨有雾,况且国庙在山中,青石台阶都泛出凉意,四下寂静,两个小和尚拿着扫帚正在门前清扫落叶,我登上最上一级石阶时他们扭过头来看我,打了一声招呼。
“施主来的好早。”他们放下手中的活,向我作揖。
我也回礼,说我来祭拜。
他们告之我地方后,行了下礼,扫帚扫地的“沙沙”声又响。
我按照张子安的话,来到一间小偏房,门开着,案上的长明灯火光晃晃悠悠,周围微风轻凉。
我绕过蒲团,走进案前,从众多的牌位间寻找,终于见到放在最后面的牌位,比其他的低了一些。
他们紧挨在一起,像是死生不离。
我愣了下,盯着这两个牌位,而后说:“阿爹,阿娘,原谅书书、现在才来看你们。”
过了半晌,我才想起来,退到蒲团上,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我磕完了头,不知该说什么,无意识地念叨起了心事。
——令我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的心事。
我说:“阿爹阿娘,若书书原先不认识张子安、不爱慕他,我知晓是你们女儿后也许会向世人说明。但我如今喜爱他,想和他在一起,这般身世必会让他在朝中受到牵制,那些世家早看他不顺眼。”
“张子安不在乎我的身世,可是太傅要在乎,他还有那么多的抱负没有实现,身世和过往婚约于他而言只是个形式,他不会因形式扰乱如今的为政野心——若非如此,别人问他可有婚约时,他便说曾有婚约的是许家了。”
“如今,太傅或许会承认我的身世,但依然不会当众承认我与他的婚约,既如此,‘亡妻’便是‘亡妻’,书书便是书书,我干脆连身世都不在世人面前坦诚,也省的日后圆谎露出破绽——尽管我心中希望我们在世人眼中是再续前缘。”
“阿爹阿娘,容我为你们再磕几个头……原谅我。”
……
屋外开始有婉转鸟鸣,木鱼声也响起来,是小和尚们开始做早课。
我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出门前把自己的钱袋放到案上——等小和尚来打扫时,自然知道这是我添的香油钱。
抿了抿嘴唇,我开始往回走,转了两个弯,前面便是正门,视野开始宽阔。
下一刻,我看到了张子安。他穿了件墨色衣裳,雾气还未散去,他静静站在那里,眉目柔和。
他听到动静,转身朝我看过来,很轻地对我笑了下。
我呆了下,惊讶极了,快步朝他走过去,问他:“咦?张子安?你怎么到这了?那两个孩子还等着你授课呢?”我绕着张子安走了一圈,忍不住笑道:“不是吧太傅!你翘课啊?!”
张子安果然哭笑不得,他垂眸看我,问道:“祭拜完了?我可以再去拜一下吗?”
我呆了下,然后让步道:“行啊,我可没拦你,干嘛问我?”
张子安便笑了下,进去了。
下山的时候,我望着蜿蜒向下的石阶,笑嘻嘻对张子安提议:“哎我走累啦!不知道太傅能不能赏个脸,背我一程呀?”
“好好说话。”张子安瞥我一眼,还是先下了步台阶,蹲了下来。
我如愿以偿,由张子安背起我,得逞道:“这可是太傅自愿的啊,我可没强迫!”
张子安轻轻哼了声。
周围冷冷清清,张子安的衣裳沾着晨露,他的背虽然宽厚但是并不温暖。我感觉到他脚步很慢,走的极为小心,于是想了想,问他:“有一次我扭了脚,你也背过我,记不记得?”
张子安笑了:“记得。”
我嘀咕:“我记得有条裂缝的,不过来的路上一直盯着地面也没发现,估计早被庙里的和尚修补好了。”
张子安应了一声,我让他背了我半盏茶功夫,担心他累,于是让他放我下来。
张子安慢慢蹲下,等我的脚触到上面一级石阶面,才松了手。我一哂,迈下一级,与他站在同一级石阶上,一起走下去。
“进宫?”我问他。看到张子安点了下头,忍不住开玩笑,“太傅,让人等那么久,你忍心吗?!”
张子安看了下天色,瞥眼看我:“不晚。”
我笑起来,和他慢慢说起孩子们的事情。
说起程晏的性格,我说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小孩子,又讲了他对张子安的喜欢。而张子安则对我说程晏需要逐渐学会帝王之道,等新年翻过,陛下便让他去殿上旁听早朝了。
对此我大敢震惊,说:“那时阿晏才十岁,太小了!”
张子安看我片刻,叹气道:“是啊,可是陛下大概没多长日子……”话到句尾,他只剩下浅淡的气音。
我一愣,默然不语,跟着叹了口气。
张子安又说,尹舒这几年学的很好,再过几年便该参加科举了,他相信尹舒的能力,日后必是近臣,前途无量。
这一点我点头表示认同,偏头去看张子安。
柔和的天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剑眉英挺,眉目如画,眸子清洌如泉,其间波光粼粼,光彩夺目。
我忍不住夸他,道:“太傅,你可真好看!”
张子安大抵喜欢我这样奉承,我见他的嘴角弯了起来,趁机又问:“这些年,是不是得了许多姑娘的欢心啊?”
张子安显然有些猝不及防,他顿了步子,冷不丁慢我一个台阶,而后敛眸看我。
我……我仰头看着张子安,觉得要不自己上两个台阶?身高这块怎么能让张子安占成这样?正想着,忽然听见张子安开口。
他说:“书书,我不贪心。”
我:“……”嗯?
接后便听到他缓缓补充道:“得你芳心便够了。”
我默默想:这小君子到底是何时学会了花言巧语?我觉得我这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很识相地闭嘴不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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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来的很晚,但初雪一落,天气骤冷,玉禾殿里两个孩子都贪图温暖,围在火炉前烘手,瞧见大雪,程晏忽然想到趣事,很开心地跟尹舒说着什么。
我凑近一听,原来是讲他很小的时候,被太傅从雪坡上推下的光荣事迹,都说小孩子记不得幼时的事,程晏记性却不错。
尹舒跟着笑,见我来了,喊了声好,程晏便拉住我让我也坐下,让我也听他说。我便端着一盘刚炒好的五香瓜子,坐下慢慢替他们剥壳。
转眼便到除夕,我瞧见高楼上的帝王一如往昔,或许是张子安和德怀总是念叨陛下体虚,我总觉得陛下的身形真是瘦削了好多,寒风将他的衣袖猎猎吹起,我总觉得下一刻他便被刮倒了。
可是直到颂词趋幕,宴会将启,陛下还定定地站在那儿,我瞧着久了,又觉得陛下贵为天子,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倒下。
我想:等宴会结束,我要让张子安陪我看一场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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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怀气喘吁吁从前殿赶到玉禾殿时,我刚从程晏的寝殿出来,他问我:“太子睡了?”
我点头,诧异问:“怎么了?”从我的视角,分明看到了德怀烛火映照下的豆大汗珠,喘气成雾。
德怀告诉我:“陛下宴后回殿路上,忽然便栽倒不省人事了,御医正在施针,太傅在旁陪着,说为防万一,先让太子过去。”
德怀说的快极了,我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知道了德怀未尽的言论,于是急忙转身,将已经睡熟的程晏连哄带劝,从床上拉了下来,给他换好衣服。
出去时寒风更甚,程晏缩在我怀里,将脸埋进去,他尚不能听出太多隐晦的话,只知道父皇病了他要去照顾,但从温暖被窝里出来的痛苦还是让这个小孩子有些委屈。
我抱紧程晏,他已经很重了,但事出紧急,宫中并没有即时备好车辇,于是我将他护好,跟着德怀一路急奔,来到陛下寝殿。
等到德怀把程晏带到里间,我顺势跟外殿的宫女一起跪在门外,大口喘着气,心口血气上涌,伴着急促奔跑的闷痛感。
我再也不抱程晏了,这孩子怎么这么重!
冷风灌喉,我觉得舒坦,喘了好一会儿,等耳鸣散去,这才有心思听殿内的动静。
听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对,四下望望,索性小宫女们都跪着,没人在意我,我眨了眨眼睛,悄悄站起身往内殿走。
真是昏了头了!我要跪也该老实在内殿跪着!!
我以为我会见到陛下晕厥,众人痛哭的场面,没想到内殿静悄悄的,我见到张子安矗立在帝王床榻,腹诽这小君子也太得陛下信任了,又见程晏正坐在床沿,被陛下摸了摸头。
我:“……”陛下原来醒了啊。
此时我瞧着陛下对张子安一笑,道:“……所以,子安做的很对。”
我这种“什么都没听到,又什么都听到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正自我诧异,德怀走过来,问我:“方才去哪了?一眨眼人就没了?”
我……我不好意思说,好在德怀并不纠结,他低声向我解释:“御医说陛下只是吃风久了,骤然不适,这下没事了。”德怀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松气,我也跟着把一颗心放下。
我轻声道:“太好了!德怀,那今夜太子陪着陛下?”看这样子应该是了,果然德怀点了下头,这期间君臣已经道完别,张子安向我走过来。
“劳烦书书送我一程。”张子安对我说,我越过他看向陛下,便知道陛下应允了他,于是行完礼,和张子安走了过去。
宫道长长,我提着灯笼为张子安照路,最初我还笑嘻嘻对他说:“太好了张子安!今夜总算虚惊一场!”说了几句后寒风蓦然吹来,我缩着脖子便有些不满了,怒道:“张小君子!你是不是觉得多一个人陪你吹风,很痛快?”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样一来我要多走一盏茶的路回去?!
大概是我谴责的太过正义凛然,张子安先前还有些愣神,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他大抵觉得羞愧,顿住步子,语气是显然的歉意:“抱歉,书书,我未想到这处,那就……”
我眯了眼睛,笑嘻嘻打断:“哦?那就真是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喽?”于是我深明大义,挑眉道:“那便陪你走走吧。”
我先迈开步子,顾寻安落了后,我悄悄在心里数数,数到第五时,这小君子终于反应过来,追上我。
“书书——”这下他的语气中颇为欢喜了,我也跟着笑了声,感受到脸上忽然一凉,抬头去看,便看到漫天飞旋着星点的雪花,迎着月色白洁又清冷。
我伸手去接,忍不住更欢喜,对张子安说:“太傅,是雪呀!”前阵子刚听完程晏讲的往事,我还记着呢!
张子安很明朗地笑了声,而后他牵住了我的手,轻轻凶道:“也不怕冷!”这一句后,他便没松开手,给我捂着了。
哼,太傅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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