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话

程晏生辰在五月,四月时他便召了程平和于冉回京。

对此朝中有一些不赞同的声音,先帝病故那年,朝中局势动乱,不许程平回京,第二年程晏登基臣心未稳,也没顾上召他回来。

如今过了几月,小陛下终于想起自己弟弟,邀请他回京。

我有一个多月未见程晏了,入宫见他时惊觉这小孩子瘦得厉害,原来圆乎乎的小脸已经有了凌厉的棱角,身板也瘦长像根竹竿,衬的衣裳宽松极了。

我愣愣的,对面的程晏似乎毫未察觉,还在饶有兴致对我讲当时太傅是怎么回怼那些大臣的。

过了会儿,程晏凝了下眸,看向我,笑眯眯问:“书书是不是也觉得太傅很厉害?”

“是,”我下意识答了声,见到程晏伸手端茶盏,露出纤瘦的手腕,忍不住道,“陛下瘦了。”

这小孩子便愣了下,我接着说:“平日里要按时吃饭,不能挑食,陛下过完生辰也才十三,正在长身体……”话说着说着,便念叨多了,我反应后很快闭了口。

程晏看着我,笑了笑。

这小孩子眸中多了些别的我看不懂的情绪,最后他轻声道:“好啊——”正巧尹舒办完事进来,程晏弯起眸子,站起来控诉尹舒:“尹舒!书书刚才说朕瘦了,肯定是你成日在朕用膳时还询问朝政,以后不许了!!”

这语气一听便是开玩笑,尹舒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敷衍应承道:“臣遵旨!”

程晏心满意足,转眸笑看我一眼:“书书放心,朕与尹舒都彼此督促呢!他不好好吃饭朕便罚他挨板子!!”

我知道程晏逗我开心,忍不住笑起来。

.

程平从封地回来后,和于冉一起住进了王府里,我去找于冉时,她告诉我程平进宫向陛下汇报封地的事务了。

“回来一趟,感觉京中许多事物都变了……”于冉缓缓说完,眯着眼睛瞧我,“你到底嫁给了太傅,真是好福气。”

我也觉得这是福气,于是笑眯眯点了下头,我看着于冉,对面的女子样貌依旧,眸子细长,只是眼角也有些皱纹了。

毕竟她也快三十了,岁月终会留下痕迹的。

于冉大约看出我正在心中感慨岁月,气笑了,挖苦道:“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怎么都不能算是小姑娘了吧!”

“是是是!”我回答,承认这一点。

许久未见,我不知不觉与于冉聊多了,她得知太傅已经知道我的身世时很惊讶,在我说起儿时的那段亲事后,惊得美眸圆睁,许久才回过神。

“倒是缘分。”她这样评价,却忍得我心中一跳。

我反问她:“你认为这是缘分?”

“不然呢?”于冉蹙起眉看我,“许书书,你提到有关这个,似乎并不开心。”

我看着于冉没有说话,记忆拉扯,浮现了当年我送她牵机酒时,自己说过的话。

当时我说我不在乎自己的身世,往后也莫提了。

岁月流转,当年耿耿于怀的人放下了,漫不经心的人却一点点拾起过往,藏匿于心。

于冉看我神色,疑惑了,问我:“你干嘛不开心?世人提到我时,说我以色侍君,企图凭宠爱改变当年我爹祸乱朝政的事实,好在先帝宽厚仁爱,才有了我如今的风光。这次我随阿平回京,有些老臣对我阴阳怪气,简直烦得很,至于你——”

于冉绕着我走了一圈。

“哎呦,这位是谁啊?我不认识唉——没人知道你是当年许家遗孤吧?”

我思忖当年自己到底是怎样的面色,才让于冉根深蒂固的认为我毫不在意身世,最后我慢慢道:“于冉……人生来便有父母,知道自己的身世,有个归宿,这些年过来,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于冉蹙眉看我,把“我不知道这傻子明白了什么”写在了脸上。

这一刻我却无比清楚自己为何不开心了:我想我在意的从来不是自己是罪臣之女,而是我与张子安的那段往事不为人知、不能提起,明明我在他生命最初便出现,在别人眼中却是风月过客。

没人知道太傅的亡妻是当年的许家之女,因为逝者已逝,不便打扰。他没有承认,因为他有大好的仕途——就如同当年张家家主隐瞒张许两家的口头婚事一样。

我理解他。

太傅大人风光霁月,不能让人污了清白,他娶个普通的宫女没事,要是他娶一个罪臣之女,世人一定会说三道四——这根本就不用去思考。

所以他不会承认,不会宣告世人。

可是这明明是事实,是我的身世。我虽理解他,也做出与此相同的决定,但偶尔想起时心中依然不痛快。

不承认的后果便是:我便没有办法在别人问起我的时候,坦坦荡荡说自己是许家之女;没有办法正大光明地住着原来的许家老宅,只能说自己是新搬来的住客。

我这一辈子,都只能用新的身份,成为新的人。

我不想这样,以前我考虑张子安是否会被我牵累,如今我慢慢体会到到自己也不过身在囚笼。

我们彼此牵扯,互相拖累。

“你想如何?”于冉盯着我的眼睛。

我眨了眨眼睛,调整了情绪,乐道:“不如何,都是罪臣之女,那么多行善事吧,或许有日我可以有勇气说出自己身世呢!”

于冉望着我,良久她嗤笑了一声:“许傻子,你好天真。”

于冉理完袖子理衣襟,理完衣襟端茶品茗,最后她找不到事做了。

“其实这样,我们心里也会好受些,不是吗?”我给她台阶下。

于冉撇嘴道:“当年不知道哪个人,逼着我喝毒酒,拒绝和我一伙儿,现在却要拉我入坑,真不厚道!”

我:……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两也不是一个阵营的,干嘛要拿以前说事?!我很心虚。

“唉——本来我是无所谓名声不名声的,但是总要为阿平考虑,让世人知道他娘知错就改……”于冉念念叨叨。

我扬起嘴角,心想她这傲娇的性子真是——多年未变。

.

太傅生辰在谷雨前两日,这日雨水淅沥,路面潮湿,人也疲懒。

我正趴在窗前唉声叹气,吹着从窗缝溜进来的细风,等太傅忙完正事和他一起回府。

程晏在不远处看奏折,尹舒为他磨好了墨,坐在一侧看着书卷,太傅端正坐在小案前,看着各地呈上的折子,先过目一遍。

过了一会儿,小陛下眼睛亮了下,将手中的一份奏折拎出来细细瞧着,然后他抬头笑嘻嘻问张子安:“太傅何时有了办学的念头?”

我耳朵竖起来,一时也很好奇。

太傅大人从折子中抬起头,先看了一眼程晏,然后眸光一转,看向尹舒,虚指了下他儿子,道:“因为尹舒。”

剩下三人都愣了下,更加好奇了,不由齐声问:“为何?!”

太傅大抵觉得我们这样子有趣,颇像虚心求教的学子,他也拿出老师的做派,循循善诱:“尹舒,可还记得为父以前怎么教你识字的?”

我与程晏齐齐望向尹舒,见到后者愣了下,慢慢回忆道:“父亲刚教我识字时……还未收养我,他每一次都教好多个,那些字笔画复杂,也容易混淆,与平常夫子的教书方法根本不同。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为难于我,又真的学不上,有一次还……来了脾气,冲父亲发火。”

我看着程晏,小陛下几乎惊呆了。

他或许在想:天呐,这个人竟然敢对太傅发火耶!

“然后呢?”程晏迫切地问尹舒。

“我发完火之后很后悔,也很恐惧,害怕惹怒父亲,让这个唯一肯教我认字的人离我而去,便一直掉眼泪。父亲当时……由着我哭,等我平复下来,才说:尹舒你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今后也没机会念书,我教不了你太长的时间,所以你要用最短的时间,学会更多的字,这样日后还能有继续求学的本领。”

我愣了下。

“啊!原来如此!”程晏恍然。

尹舒点点头,又说:“后来父亲收养我,教我的方式便有所改变,因为他肯定会供我读书。”

我想了想,问张子安:“那这个是怎么与太傅想办学有关的?”

程晏到底是小孩子,方才他很容易被尹舒的过往吸引,忘了一开始的问题。经我提醒,他拍了一下手,也问为什么。

太傅垂眸看了一眼年幼的帝王,弯了唇角。

“臣因此有了建立学堂的想法,由朝廷出资,历年参与科考的优秀学子经查验可去学堂授课。出身寒苦的学童不用受举荐,基础考核通过便可入学堂读书,由先生们教给他们基本学识常理。”

“听起来不错!”程晏眼眸亮了,“若是学堂建成,许多像尹舒的孩子便能读书了!!”

我见到程晏脸上的欣喜,先是高兴,后来便涌上一阵心酸,想到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张子安点了点头,顿了下又道:“如今新政有了起步,臣便斗胆把这多年的想法提出来了,陛下可允?”

尹舒的眸光也殷切起来,望向程晏。

小陛下早就执了朱笔,落下御批,头也不抬边写边回:“允允允!!朕很开心。”

剩下三人相互看了看,一起笑了起来。

回府路上,我问张子安:“太傅,今日陛下可是送了你一份大礼,相较之下我的可寒碜了!!怎么办,你还想不想要?”

张子安侧了下眸,拉着我避开路上一处泥洼,弯了眉眼:“要,是什么?”语调平静,大概以为我又要送他桂花酥。

我牵住了太傅的手,笑眯眯道:“回府给你下碗长寿面,说了寒碜,还好你不抱期待。”

太傅更加有力的回握住我的手,喉中溢出一声低沉闷笑。

我挑眉,见到他正好低眸看过来,嘴角上扬,眉目潋滟。

“确实寒碜,但我只缺书书这一碗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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