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那日,程晏生辰,设宴款待群臣。
宴上歌舞升平,周筹交错,案上果蔬可口,饭菜香甜。程晏在高台端坐,应付着宴上群臣的祝贺,看起来很开心。
到底是张子安教的孩子,从容不迫,自有一番帝王风度。
快到酒足饭饱时,程晏忽然笑着看向于冉,他捏着一颗葡萄正往嘴里送,眼睛亮晶晶的。
“太妃——”程晏笑嘻嘻,问道,“难得回京,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向朕提!”
于冉掩着嘴,一边将挑好刺的鱼递到程平面前,一边笑眼看着程晏,说道:“哎呦——陛下客气了!”
赏赐者和被赏赐者都笑盈盈的,正在喝酒聊天的老臣却纷纷抬头,神情格外严肃。
于冉看着他们,哼笑了一声。
我想罪臣之女的影响其实也很大嘛……
在这些防贼似的老臣虎视眈眈下,于冉笑得很得意:“若陛下真想赏赐什么,不如——”
于冉拖长了尾音,让一众臣子提了须臾难熬的心,才开口又道:“不如便允妾身不必受礼制约束,在封地可以设棚施粥,余生赎己身过错吧……家父曾经做错了事。”
于冉话音刚落,底下一片哗然。
在那些老臣的心中,当年于尚书祸乱朝纲,是怎么也忘不掉的一件事情,后来帝王肃清朝政的雷霆之举,亦在他们心中留下厚重的一笔。
如今罪臣之女竟然说想要为善赎罪,这对他们是个不小的冲击。
更冲击的是,这罪臣之女做善事就做善事,偏偏还是太妃身份,竟然还得给她破个例,才能让一介深宫妇人出去?!
同意吧,觉得这也太便宜人了,打他们这些士大夫的脸面;不同意吧,人家王爷儿子就在边上看着,母子感情肉眼可见的好,谁愿意得罪皇亲贵胄?!
况且,咱陛下是个什么态度啊!!
众臣子纠结欲死,小声闹哄,目光望向自家陛下,过了会儿又去瞧太傅的意思。
前者笑意盈面,后者面容平静,皆让人看不出差错。
他们的心更煎熬了,但煎熬归煎熬,不代表没有人站出来提意见。
下座的胡大人站起身,怒目圆睁,神情严肃,先叫了一声“陛下”,接着转身对于冉横眉冷对:“太妃,您设棚施粥,为的便是弥补那位于尚书扰乱超纲,自己却先置礼法不顾,到底是在弥补,还是狂上加狂?!臣觉得此举不妥,陛下三思!!”
出头鸟竭力全力据理力争,妄图劝自家陛下回心转意,以免受到蛊惑,众臣乐颠颠看了会儿戏,另外几位大人也站出来发表了意见,壮大了胡大人的队伍。
程晏凌厉的眸光望向那位说话的大臣,可惜小陛下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眼睛依然圆溜溜的,气势有点弱。
“爱卿言重了,”程晏缓缓道,“朕分得清。”
他问:“尹舒,你怎么看?”小陛下望向身侧的侍从。
尹舒垂眸,开口道:“恕臣冒昧,陛下,太妃这些年一直本分行事,并且一直以陛下的安危利益为先。既然太妃有心,陛下何不成全?”
程晏很快就回道:“此言甚是!”
我觉得那些老臣应该很绝望。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很绝望,不少老臣开始唉唉叹气。
我嘴角微扬,心中想着等宴后该如何恭贺于冉,忽然听到朝臣中有人喊了一声:“太傅大人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四处喊声也跟着出来。
“对啊,太傅,您来拿个主意!”
“毕竟情况特殊,陛下年幼,咱们做臣子的要为君上考虑周全啊!”
“太傅大人对此一点都没表示吗?”
……
我看着张子安,他离这些朝臣这样的近。
即使站在高台处的我,听到这样的声音,也觉得刺耳嘈杂。
而他被这些聒噪的带着不怀好意的话语围绕着,不知作何感想。
我想这小君子果然逃不过,要被拉出来当真正的出头鸟。
而现在这些人达到了目的,便可以心满意足看着这只倒霉的出头鸟试探弹弓的威力了。
一直端着酒盏的太傅大人缓缓抬起眼,无视掉周围那些迫切激动的朝臣,在嘈杂声中一言不发,向我看了过来。
我与他对视无言,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张子安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心口忽然一滞。
张子安声音很低,但清清楚楚在大殿上响起。
他说:“既有慈悲心,不谈前尘事,臣相信太妃,也尊重陛下的决断。”
他的声音温暖而柔和,神情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垂着眼眸,轻轻一哂,心想:这小君子倒会装模作样,他分明想说“碍着你们什么了?一天天尽事!”。
“太傅——”胡铖唉唉叹气,脸上皱纹挤到一处,语气愤然,“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啊!”
太傅面容冷清,并不回答,这些年他在朝中翻手为云久了,自然有了许多魄力,诸臣瞧出太傅态度后,便诺诺不出声了。
“好啦!”程晏笑嘻嘻招了招手,示意诸位大臣不必再提,“朕不是早就答应了?你们这般吵闹,恐怕忘了今日是朕生辰吧?!”
此言一处,众人纷纷告罪,直言坏了陛下兴致。
程晏才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恼羞成怒呢。
但是他还是有板有眼点了点头,说了声“无碍,卿等此后警记”。
“说来,”程晏扭头看向我,又对他太傅道,“太傅大婚,朕还没赏赐什么,今日不如一并赏赐了。”
我一愣,觉得小孩子深谙御臣之道,很期待张子安的反应,却见这人抬眼向我瞧过来,语气和缓,回道:“赏赐的话……陛下问夫人便好。”
我:……!!
这种好事轮到我头上了?!
我笑嘻嘻道:“太妃此举让妾身思考颇多,觉得食君俸禄也该多做善事,不如允诺妾身在京中办家茶庄,救济一些贫苦的百姓吧?”
程晏便小小地愣了一下,他站在我面前,没有说话。
我身后再起喧哗,那些老臣又开始窃窃私语,好在方才被陛下警告,没有大声。
“嗯!”最后小陛下开了金口,应道,“只是书书,茶庄得记在官府名下,朕只是委托你打理。”
还没等我疑惑,这个小孩子便轻声道:“太傅向来廉洁清贫,若不如此,过段日子他得向户部预支明年的俸禄了!!”
小孩子很为他太傅考虑,诸臣都笑起来,这次他们没有反对。
我很高兴,连忙谢主隆恩。
回府路上,我乖乖跟在太傅身侧,觑着他老人家的神情。
张子安面色清冷,一言不发,我只瞧了几眼,便忍不住扯他的袖角,这人顿住了步子,回眸看我。
“怎么了?”他问。
看面色倒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我忍不住心虚,在心中鼓了好几次勇气,这才开口:“我认错!”
太傅大人好看的眉挑起,默不作声看着我,仿佛在等我乖乖说错在哪里。
我低下头,弱声道:“我知道你奇怪于冉为何突然想要设棚施粥,其实……是我建议她这样,此举有利于程平日后名声,京中对我的动作也不会妄加揣测了……但我先前没对你说,怕你不同意。”
我觉得自己像个认错的小孩子,惴惴不安等了会儿,感到脑袋上方的呼吸一重,下一刻,张子安的手压住了我的头。
他给了我一个柔和又纵容的拥抱。
“书书,”太傅慢慢道,“我说过……”
他顿了下,语气中带了些笑:“既然是我夫人,随性便好,不用有那么多顾忌。”
天光倾下,太傅的眉眼如画,我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他在说什么,于是乐了,笑道:“好啊好啊!”
我想张子安果然明白我的小算盘,但是他愿意迁就我,已经令我很欣喜了,我也不会逼他太多。
程晏生辰过后,程平和于冉就得回封地去了。
我送别,于冉看了我好一会儿,拍拍程平的肩让他远一点,她要和我说几句话。
小程平便对我笑着道了别,跑去与前来送他的尹舒说话了,我扭过头,笑着问于冉有什么话?
于冉眼眸斜长,笑眼看人时眼尾挑起,自有一番风情,说话的语调也是漫不经心。
“许书书,阳关大道那么多,以后可得走的稳当些。”
我看着于冉,慢慢弯起眼睛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我走上前几步,轻轻抱住了她。
这个人表面看着冷艳,抱起来却很柔软,像一娟丝绸,冰凉又舒服。
于冉僵了一瞬,轻轻笑了声,她回手拍了拍我,说好的好的,知道你舍不得我,我走了。
我看着故人的马车远去,好半晌才回过神。
.
过了小半月,朝廷户部的批文也发了下来,那上面规定了我建立茶庄的银两数目。
我第一次能掌握这么多的银两。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想,要是翠枳还在我身边,她会不会很高兴?
我暗自笑了下,开始购地建屋,聘请伙计,招募掌柜,有时忙得昏头转向,好在尹舒经常出宫来帮我。
我手上理着账册,算着开支用度,跟尹舒聊着天。
尹舒道:“父亲这些日子处理新政带来的问题,腾出的一些时间就花在了建学堂上面。因为是朝廷出资,所以很多事宜要同户部工部协商,那两位尚书老人家抠门得很,总是与父亲意见相左,父亲倒也不着急,就慢慢同他们耗着。”
我听到这话,想到太傅把那两个老臣气得面红耳赤,他自己却悠悠闲闲的样子,觉得好笑。
等尹舒走后,有伙计上前,让我去看一下新运送过来的茶叶,我点了点头。
宫里的悠久岁月让我的见识也逐年积累,只消看上一眼,闻上一闻,我便知道茶的好坏,茶庄中的伙计对我这点本领很是佩服。
等检查完毕,小伙计接着去忙他的活计,我站在大堂,看着现在这间小茶楼。
太傅下了早朝,踏进茶楼,站到了我的身侧。
“太傅太傅!”我扭头见到他,很欣喜,指给他看,“茶楼可以营业啦!!”
张子安的眸光便从我身上移开,认真打量起这座小小的茶馆,半晌后他评价:“不错。”
我很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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