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有三层,一楼整齐摆放着木桌木椅,劳累一日的百姓、过路的旅人可以歇脚喝茶,二楼用木板隔成了许多间雅室,三楼是伙计的住处。
近些日子我还在寻茶园,一些土地荒了很久,这次新政实行,很多不符年龄的人还没有来得及户口登记,一时难以为生,若是能招他们到茶园干活,应该是件一举两得的事情。
我告诉张子安,我已经寻中了一块地,那块地在京郊地界,大概要两个时辰的路程,我打算过几日去查探一番。
“你从未出过远门,”张子安蹙起眉,须臾后道,“我派几个侍卫跟你去。”
我连声说好,知道太傅大人事忙,不用操心我!
当初我怕张子安不会答应我经营茶楼,便是考虑到这些要亲力亲为的事会让他不高兴,事实证明太傅宽容极了。
同样宽容的竟然还有陈伯,听到我要外出,他让何云那个少年跟着我,说他机警能干,对此我笑眯眯盯着这个以前成日嫌弃我的老头,如愿看到他不自然地瞥过眼。
呦,看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我乐了。
到了茶园,我果真开始忙起来。
检查土地,评估土质,询问附近的通路情况,又要和茶园主人协商,探讨购地银两和交付时日。闲下来时,还要招贴告示,招募附近一些没有生计的百姓。
茶园种植需要经验,还得调配老伙计教授经验。
这些事情不是一锤定音就可以的,实行程度超乎我意料,于是我便待在那个地方,足足一个月。
期间张子安来信两封,询问我何时回去?
我深感歉意,简洁有力回道:“再说。”
回京时,我竟有些恍惚。
我想人就是这样,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便很容易生出一些天长地久的想法。
我先入宫拜见程晏,向小陛下呈报最近做的事情。
程晏正在看折子,我被德怀领进去的时候,这个小陛下抬起头来,看到我有些惊喜,可未停下手中的事。
“书书回来啦!”程晏招呼了我一声,问,“今日如何??”
我看着面前镇定自若的帝王,也笑了笑,将自己最近购地的事情详细说给他听。
程晏很认真地听完,忽然一哂。
“书书,辛苦你了——你提醒了朕,土地这方面的管制没有太细分,看来还要慢慢修改。”
程晏的话温和从容,虽然在笑,却很内敛淡定。
有那么一瞬,我从他的神情中忽然开启了尘封的往日记忆,将他与先帝惯有的神情联系起来。
程晏的性子,像极了先帝与太傅。
虽然心中感到隐隐震撼,但是我面上尚且能保持常态,也笑了笑,说陛下高明。
程晏翻开另一本奏折,低头看奏折时挑眉瞥了一眼我。
“书书,不问问太傅吗?”这个小孩子问道。
我一时无言,跟着问:“陛下,太傅最近在做什么?”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自己疯了,这种事情问程晏做什么?!回府找他不就行了?!
老不正经,不要脸!
我想该用什么话打岔,程晏已经开了口。
小孩子笑嘻嘻的,说道:“太傅最近一直在忙新政,前阵子朕准了他立学堂,朝中大臣不太愿意,太傅便慢悠悠吊着他们,暗中将新政的事情办的好极了!如今新政告一段落,太傅前几日推进了学堂的进程,诸般规划条理分明,一看便是谋划许久了,那么老臣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哈哈书书你说——好不好笑?”
我没有说话,心中对程晏说出这样一段有条有理的话感到惊讶极了。
程晏猜到了我的想法,对我笑了笑,“书书,朕是不是进步很大?”
我说“是”,语气格外真诚。
程晏抿嘴笑了一下,说太傅也这样夸他。
“那你知道为何?”小陛下眨着眼睛望着我。
我当然不知,我连猜都猜不出来。
程晏看起来很满意,他伸手又去拿另一本折子。
“太傅说,今年科举时,他想让尹舒也参加……尹舒确实已到年纪了 ,他才情高,必定一举高中。但是——”程晏叹了一口气,有些落寞,“他以后便不再是朕的伴读了……”
这一句听完,我才忽然发现,程晏的身边没有尹舒相陪,方才领我进去的人也是德怀。
而平常若尹舒在程晏身边,小陛下几天都不会想起来他身边还有这样一个老公公。
我眼前的小陛下,坐在黄金铸成的宝座上,批着奏折,却孤零零的。
我忽然想,方才程晏问我怎么不问问张子安,应当不是揶揄,而是这个小孩子,是真的太无聊了。
所以我回来了,他想要和我多说说话?
可这样的问题,我问不出口了,因为我面前的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他如今走到了这一步,熬过了离别,适应了孤独,迟来的关怀便没什么用。
——他好不容易坚强,不能凭我的只言片语就击溃。
所以我没有问,程晏很小的时候,有过很多次跌倒撞到,当时我没有立即过去差看他的伤口,只等隔段时间,才问他伤在哪里,疼不疼?
而现在,我连问他疼不疼,都不再说了。
程晏继续道:“朕很想留下尹舒,可是尹舒说他有想要做的事情,他想和太傅一起建立学堂,这是他一直的心愿。伴读……终究是伴读,即使他再怎么得朕信任,始终没有实权,所以他需要考取功名,需要做官。”
程晏垂下眸,低语道:“朕当然同意了。”
所以尹舒便回了张府,恢复学子的身份,然后等待秋日的科举。
我感到难过。
我不知道在我们都离程晏远去的那些日夜里,这个小孩子是怎么度过的,会不会夜里难受的睡不着觉,在微弱的烛光下睁开眼睛,盯着床幔发呆?
但程晏已经长大了,这些都是他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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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茶楼,里面井然有序,伙计们见我回来,都觉得欢喜,我告诉他们茶园的位置,让他们今后购买货物都到那边去。
也有一两位熟客,见我回来开起玩笑,说书书总算回来了,咱们太傅一定特别想你,还待在茶楼干嘛?快些回去看太傅啊!
我于是顺着他们的话,说那是当然。
不知道太傅见到我会是什么模样?我回了张府,和老仆打过招呼,却得知张子安和尹舒一起去勘察学堂的建造了,算时辰要黄昏才能回来。
我:……
我哼了一声,咬牙在心中暗暗惋惜被打破的风月心情,洗漱过后到卧房睡觉了。
黄昏时张子安果然回来了,我听到声音,推门看去,见到太傅面容带笑,在听尹舒同杜婆婆商量今晚做什么吃。
听见开门声,两人齐齐扭头喊了我。
我眼尖,笑嘻嘻走进张子安,指着他拎着的油纸包问:“太傅,这是什么呀?”
张子安便提高了些,递给我,回答:“回来路上见到有卖桂花酥,便买回来了,给你吃!”
我接过桂花酥,触手还觉得温热,乐了下,走向厨房,兴致冲冲道:“今晚我下厨,煮鱼成不成?”
张子安跟着我,回答:“我都可以。”
尹舒要跟来添柴烧火,被我拦回去,道:“这里你父亲,舒儿去换身衣裳读书吧!”
太傅大人对我厚此薄彼的行为感到不满,但最后竟也点头同意了,他随我进了厨房,这才挑眉阴阳怪气:“看来吃的竟然贿赂不了书书,我也逃不过要干活。”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跳进太傅怀中,哄这人:“也有可能是小女子与太傅分离数日,想念的紧,这才寻个由头二人独处。”
太傅的眼眸倏然深了,我得逞,笑眯眯转身出去,伸手捉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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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的日子转瞬即到,尹舒中举,几乎是毫无意外,只需要下一年的殿试,尹舒依然能够拔得头筹,入朝为官对他来说便是手到擒来。
消息传到茶楼的时候,我很高兴,请了楼中所有人的茶水钱。
有人问起,我便很愉悦回答他,说我儿子科举拔得了头筹。
众人便道喜,我喜欢听好听的话,自然觉得开心。
很快到了除夕夜,程晏念完祈福颂词,在宫中设宴款待。
小陛下当日的宴席没动多少,只顾着和朝臣们聊些家常,表现的很平和——在我的印象中,程晏还会因为众臣的争执发脾气,可是现在他已经不会了。
在席上,我坐到了张子安的身边。
宴席上张子安言笑晏晏,端着酒盏镇定从容,不远处有官员敬他酒,他颔首微笑,隔空与那官员遥遥一碰,饮尽佳酿。
我说:“太傅今日看起来很高兴啊。”
张子安弯了眼角,他呡了一口酒,说“是啊”。他偏头对我说:“书书难得与我一起,自然是高兴的。”
这人说起这种话脸不红心不跳,仿佛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我环视一圈,问道:“张子安,怎么今年太妃没有回来?”
席上程平正在和程晏喝酒聊天,互相开着体面的玩笑。
于冉却不在。
我扭头看张子安,后者的脸色说不上好坏,但是看起来却怪怪的。
过了须臾,他说:“王爷在封地建了一支军队,消息这几日才传到京城,今年太妃没有回京,王爷却回来了,我一时看不出他们想做什么。”
张子安的声音清清冷冷的,我只能从他流光熠熠的眸中,看出浅浅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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