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张子安嘱咐我先等一等,他去找陛下谈谈。
我便在外殿和德怀聊着家常,过了会儿却听到里间叮当作响,惊讶发生了何事时,尹舒急急从里间奔出。
“母亲,”尹舒急切叫了声,道,“父亲和陛下争执,刚才昏倒了!!”
我大感震惊,疾步跟随尹舒到了书房。
甫一进去,便瞧见了满地的狼藉,碎瓷片铺在地上没有清理。
我默了默,又踏进了几步,然后在转角处,看见了蜷着身子蹲在一旁的小陛下——我一手带大的小孩子。
有那么一瞬,我想起了当年在街上尖声哭叫的小阿晏。
而现在——
程晏听到动静,抬头看我,过了须臾,他低声嘀咕了一声:“书书——”
我莞尔笑了笑,走到程晏的面前,蹲下身望他,问:“陛下,您怎么把瓷器都摔碎了?”
张子安一直教程晏要有君子风度,程晏纵使再任性,以往也没有在他的太傅面前撒小孩子脾气。
程晏愣了愣,眨了眨眼睛,无辜道:“书书,这是太傅砸的。”
我:“……”所以张子安在书房里与程晏吵架也就罢了,还、砸人东西,最后自己倒先气昏了过去?!
我简直气笑了,问:“他人呢?”问完我拉着程晏,按着这个小孩子的肩,让他坐到了椅子上。
“书书——”程晏抬头看我,泪光潋滟,“朕真没想和太傅对着干。”
这小孩子今日像是被太傅吓到了,我顺着尹舒的指引,见到了小榻上的闭目的张子安。
德怀去请御医了,太傅此刻安安静静睡在小榻上,像是真的睡着了,我忍不住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我心口微滞,看向程晏,猜测道:“太傅晚宴时跟我提过王爷组建军队的事,是因为这个吗?”
小陛下脸更红,默了片刻。
这个小孩子拢拉着脸,揪着自己的袖口,终于解释了:“军队是朕下令建的,我……总是在这么大的宫里待着,觉得不安全。”
只一句,我便忽然明白程晏为何这么做了。
这个小孩子只是觉得不安全而已,只是觉得现在他身边没有人,没有什么依靠而已,只是——想要更独立更强大,这样就不会觉得孤独了。
我觉得心口酸痛,过了好久,我捱过那阵,拍了拍程晏的肩。
程晏抬起头看我,我对着他笑了笑,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奴婢懂了,原来陛下想要保护自己,对不对?”
程晏红着脸看我,点了点头。
“陛下多想啦!我们一直都陪着你啊!”我承诺道。
程晏像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安慰,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撇嘴道:“……可是父皇和母后也说过。”
我一时愕然,这当口德怀终于带着御医急急进来,为张子安把脉诊断。
我们几个人的心提了起来,觉得时间漫长,许久后才等来御医的禀告:“太傅这是操劳过度,又急怒攻心,这才昏倒了,老臣去开几副药。”
提着心的人终于可以安心。
我们便安安静静看着张子安,等着他老人家醒过来。
外殿小太监过来禀告,说王爷来了。
一语刚落,程平便疾步走了进来。他就歇在京城里的王府,看他进来急冲冲的样子就知道,他听到太傅与陛下争吵的消息赶过来的。
“皇兄!太傅知道了,你没事吧?”程平进门嚷嚷道。
而后他看见内殿情景,一愣。
程晏朝他点点头,说阿平来啦,现在没事了。
程平便松了一口气,问现在怎么办?他比程晏还小,自然沉不住气。
程晏敛眸沉默,过了许久,他开了口。
“朝野上如今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朕和太傅争吵之事一定会传到他们耳里。”
程平面色一滞。
“阿平放心——”程晏笑了笑,弯了眼角,“这件事情太傅会处理,朝臣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朕也不会让你担罪。”
程平犹犹豫豫,开了口:“我知道,可是皇兄……反正我们已经开了头,况且我又不是担不起!大不了!到时候一切都算在我的头上!”
“胡闹!”程晏沉了脸色,而后缓缓道,“一个王爷,岂能不重视名声?”
我站在旁边,还是很少见到程晏板着脸色训人,学他的太傅倒是有模有样,程平被他唬住了,没有再说话。
“那我不管了?”过了须臾,程平问。
程晏点了点头,他说:“这支军队已经建成,如今大规模遣散肯定引人耳目,你不要管了,此事交给朕和太傅。”
程晏的声音不容置疑,程平应了一声,而后有些犹豫道:“可是——太傅不是和皇兄你闹僵了吗?”
程晏:“……”
我忍不住莞尔,我想王爷你就算是实话实说,也不能在陛下面前揭他的短啊!
咱们程晏,一向学着他的太傅,最要面子。
最后小王爷被他哥哥冷着脸赶走了。
我坐在张子安身边,尹舒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程晏:“陛下,你真的决定听父亲的话,处理那支军队?”
程晏默了一下,然后道:“朕想留,可是太傅说的隐患也确实危险,如今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听太傅的了。”
尹舒便不再说话。
张子安醒来时,模样有些恍惚,待他转头看到我们这些人都围在他床前时,便明白了大概。
我前倾身体,与他额头相贴,喟叹道:“太傅,你总算醒来了!我们担心极了!!”
下一刻,我便感到张子安虚弱的手抬起来,拍了拍我的背,喘着气道:“让书书担心了。”
我退后一点,望向程晏,对张子安说:“太傅,陛下和舒儿也一直等你醒呢。”今日本是除夕夜宴,又因此熬到三更,两个孩子眼底浮了一片疲惫的青色。
太傅大人便不做声了,良久后,他低眸应了声。
这人一贯注重礼仪,如今却自顾坐在床上,任由陛下可怜巴巴望着他,看来是真生气了。
我一时想不出和事佬该说什么,只好先扯扯张子安的袖角。
殿中寂静,片刻过后,张子安松开了我的手,起身下床,他大概是脑中晕了下,刚站起来时有些不稳。
我盯着张子安,见他软了眸,来到程晏的面前,轻声问:“陛下可知错了?”
程晏红着眼眸,仰头看他太傅,须臾后点了点头,乖乖道:“太傅,我错啦!”
张子安叹了口气,捏着自己的额角揉了揉,招呼程晏和尹舒:“嗯,军队遣散急迫,我们接着议事。”
“书书……”张子安回头望我,充满歉意。
我默默看了张子安一眼,道:“陛下,今夜太晚了,容妾身到玉禾殿歇息吧。”
既然张子安不想我掺和到私军处理中,我便如他所愿,出了殿门,我仰面吹着夜风,感到有些凉意,正准备加快脚步,却在转角见到一人。
我惊了下,细细瞧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程平,出声唤他:“是小王爷吗?”
看这个小孩子的神情,显然对我的出现也感到猝不及防。
我笑着问他:“王爷还没有出宫呀?”
程平没有做声,这个小孩子低垂着眼,攥紧了手中的细小木棍,过了许久,侧过身来让我看。
地上泥土破开,有个由无数线条组成的图案。
我……看不懂。
程平指了指这个图案,有些不好意思,“不想回去,随意画了几张兵法图。”
我想了想,还是问道:“王爷,今年太妃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回京述职啊?”
程平弯了弯眼睛,眸光亮亮的,回答我:“母妃前阵子不慎从高处摔了下去,腿摔断了,所以不便来京。”
我愕然,赶紧问他:“那你母妃现在可好?”
程平点了点头,说正在修养,没有大碍。
我想着于冉手脚不麻利的惨样,觉得这花孔雀一定会气急败坏。
我:“太妃近些日子都做哪些消遣的事啊?”
程平回我:“母妃在封地建了许多粥舍,吃不起饭的人可以去领,每隔一段日子,也会去庙里祈福……她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兴趣,不论结果如何,总要去试一试。”
我点头,发自内心觉得欢喜。
程平看着我,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他说:“姑姑——母妃在封地总是提起你,恕我冒昧,她总会直呼其名,我感到这样不礼貌,还问过她,她说你不会在乎,可是——”
这个小孩子眨了眨眼睛,见我没有说话,又继续道:“我这次入宫,却发现你客客气气称我母妃为太妃,让我觉得母妃与你的关系并不好……姑姑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
对面那个小孩子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将这些心里话说出来,脸都张红了而不自知,声音也带了些颤。
我愣了下。
以前我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若是和于冉私下里,当然也会直呼其名,但是在旁人面前,或许打死我都不会。
“大概待在宫里太久了,称呼改不过来……王爷不用管我,只管顾着自己爱叫的来,妾身要守规矩,你们可以不用呀 !”
说到这,我更加斗胆,道:“奴婢记得太妃曾经说过,私下里王爷可唤我一声‘小姨’。”我存了让这小孩子放心的意图。
程平总算明白,这个孩子便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唤了我一声“小姨”。
我含笑受之,感慨:“看来阿平也不是那么怕奴婢啊。”
程平脸更红,嘀咕道:“本来就不怕,小姨以前还给我玩过机巧呢!”
我不知那是哪段往事,但没有细问。
第二日,程晏与张子安又和好如初了。
关于那支私兵的处理,我曾问过尹舒——毕竟比起太傅大人,这个小孩子说话明明白白的,也不诓我。
尹舒说张子安和程晏接手了这支队伍,不让程平继续管下去。但是对外还没有宣称,只是暗中将这支队伍打散,慢慢迁到京城各家军队里面——其中太傅接手的沈家军收编士兵居多。
我感到疑惑,问:“既然能收编,为何不直接等军队到京后自成一军,归入朝廷?”
尹舒默了默,对我说了张子安的原话。
“陛下尚幼,便自己组织军队,日后难免不会偏宠,此举岂不令别的将领寒心?”
我恍然顿悟:是了,帝王大业,人心何其重要啊!
太傅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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