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子安能和颜悦色地与程晏以及我在一起,是很难得的事。
前者是因为程晏淘气,要费他很多的心力去教导,后者——当然是我,总是喜欢与他斗嘴皮子对着干,让他很是生气。
不过现在雪盖大地,一切看上去都静谧和谐,我没了与他扯皮的心思,程晏又心有余悸,乖的如同一只火炉旁酣睡的小猫咪。
太傅大人看上去心情很好。
我见他慢慢弯了嘴角,问程晏:“太子知道除了打雪仗,还有什么方法能玩雪吗?”
程晏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张子安便指了指北边的小斜坡,说那里也可以,领着程晏便过去了。
我不知道张子安在打什么主意,连忙跟了上去。
这个小坡,远远看着虽然小,但因是泥土路段,又覆着雪,所以还挺难爬。
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张子安和程晏身后,见到那小祖宗腿短步子迈不开,险些一头扎到雪里。
我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下一刻,我看到张子安拉住了小太子,侧眸看了他一眼,后来拉着他的手便再没松开。
到了小坡顶,风有些大了,我看见他们的衣袖翻飞,担心程晏着凉,喊道:“太傅大人,您有什么花样就使出来吧!”
求求你快一点!我感觉我在拿我的狗命陪你们玩耍啊!
我想迎风流泪。
然后,我睁着一双被风雪迷的半眯的眼,瞧着张子安将程晏推了下去!
我的老天!这个疯子在做什么?!
我吓得腿脚一软,差点给太傅大人跪下,眼看还有几步登顶,竟一时不知道该上前质问张子安,还是跑着去接程晏。
小太子便在我愣神的当口,笑着与我擦肩而过。
程晏笑嘻嘻张手喊道:“哈哈哈哈哈——书书,哇!!”
……我觉得我大约要完。
我回头去看程晏,小太子当时背向太傅,面朝大地,于是张子安推他后,他自然而然便坐着沿着小坡的坡度滑了下去。
看着还挺……开心?!
我心口一哽。
小坡很短,程晏已经到了底端,这小祖宗刚才就没有玩够,现在被他太傅又激发起了新的斗志,一副不尽兴不罢休的姿态。
凭着这一腔牛犊之勇,小太子哼哧哼哧凭一己之力又回到了坡顶,不等张子安说什么,一屁股坐下来,殷切地瞧着他太傅,等着被推。
我目瞪口呆。
张子安此时扭头看着我,向我笑了笑。
往日他笑我,大多是因为我懂得不如他多,说的话问的问题太愚蠢,所以被他耻笑。
这一次,我找不出他眼中惯有的取笑之意,只觉得他的眸里平平静静,什么念想都没有。
我尚在呆滞,谁想到张子安又一次把程晏推了下去。
在程晏欢呼叫着举起手臂扑腾滑下去时,我终于挣扎着呼出一口气,迈出剩余的几步,来到张子安的身边。
他静静地看着程晏,我也看着,过了一会儿,我问张子安:“太傅,你怎么想到这样玩雪坡的?”
我望着他,他转眸看了我一眼,又去看程晏,开口回答。
“先父还在世时,对我管教极严,像这样的雪天,不准我出去玩,也不准我在院中玩雪。”
我第一次听到张子安讲到他的父亲,不由竖起耳朵细听。
“院子很小,空地也少,打雪仗堆雪人痕迹都太重,总归会被父亲发现——”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但院中有块石阶,中间是一整块石板,分开的两边才有阶层,我便在中间那块地方滑下去,幼时玩的很高兴。”
我忍不住问:“那你父亲不会发现嘛?”
张子安听了我的问题,侧过头来弯了眼角,又摇了摇头:“不会,因为就算他问起,我便说走路摔了一跤,刚好沿着石板滑了下去。”
我摸着下巴,思考良久,总结道:“所以说,太傅您从小也撒谎啊!”我还以为他从小就是个冷酷无情的小学究呢!
我起先是问张子安为什么会想到这种玩法,他难得透露出一点往事来,却被我说撒谎这样煞风景的话,大约又有些生气了。
咳——果然我与他在一起,很有气他的本事。
这种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啊!我很骄傲。
大概张子安嫉妒我能力出众,一气之下从背后冷不丁地推了我一把。
妄图谋财害命!!滑下去的时候,我在心中这样想!
耳边有风,极速下降的这一刻,我想,原来那么冷的雪,坐在上面滑下去的时候,竟感觉不到凉,反而觉得很柔暖。
心里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在这种趋近于放空的状态中,我滑到了坡底。
脚着地的那一瞬,反而觉得不真实。
我回过头,仰头看着张子安——如今的太傅大人。
或许……他小的时候那么喜爱滑雪,是因为喜欢这种自由放空的感觉吧?
可以将父亲严厉的教导暂抛,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程晏揣着手仰面笑嘻嘻看我,见我到了坡底,欢呼雀跃扑进我怀里。我寻思着时间已经差不多,抱住这小祖宗,不让他再上去。
然后,我向张子安招了招手,对他说:“你滑下来!”
太远了,程晏又在闹腾,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倒是觉得他疑迟了一会儿。
“快一点呀!”我催促他。
太傅大人好像冷脸看了我一眼,而后义正言辞拒绝:“不!”
……这厮又在顾及他的君子作风了。
我着急回去,也不同他搬扯,只随意挥了挥手,带程晏走了。
“书书,下次还要玩!”程晏扭头要我保证。
我想这还由得了你?你看我下次带不带你出来疯?
但祖宗总归是祖宗,我嘴上应承道:“好,但太子要听奴婢的话。”
程晏眼里亮着光,连声笑,说听书书的!
小孩子就是好糊弄,下一次他肯定又被新的事物给吸引,哪里还记得这次的玩雪?
我忍不住笑起来。
回了玉禾殿,自然是好一阵忙活。
脱了程晏的衣裳,摸了摸他的背,小孩子果然出汗了,满背汗津津的。
我吩咐人兑好了温水,拉着他好一通擦洗,又给他换了干净衣裳,这才放他去玩。
程晏快五岁了,这个时候的他不怎么抗拒洗澡了,但是照样不让我省心,虽然不在水中扑腾了,但是依然不怎么配合。
最后还是我拿出他最喜欢的木制机巧,他拿在手里,才肯任我摆布。
是以给他洗漱完,我已经累得只能在旁边看他。
这个时候翠枳进来了。
我与翠枳不是外人,也不用给她行礼问好,只是笑嘻嘻问她:“今日怎么有空来了?”又问:“娘娘可好些?”
翠枳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也跟我一起看着程晏。
“服了药,好多了。”
不远处程晏不小心磕到了桌角,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撇了嘴轻轻拍了拍那个罪魁祸首。
翠枳看着,被这小孩子的行为给逗笑了,她转过头来与我相视一笑。
以前要是程晏磕到了,我总是赶紧过去查看一番,生怕他哪里不小心撞破了。
有次程晏在读书,不小心将玩着的笔弄掉了,他默默瞧了一眼正在看书的太傅,偷偷去捡。
我当时正在假眯,被他撞桌子的“咣咚”一声吓醒,一眼就瞧见张子安冷冷地瞥过来,下意识以为他对我睡觉的行为表示不满。
我也很硬气,准备怼上一两句,诸如“我又不是你的学子你管我做甚?”,转眸却看见身边的程晏开始瘪嘴哇哇大哭。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程晏只顾哭不回答我,我急的只好望向张子安。
他凝了我片刻,叹气:“太子方才磕到了。”
我闻言大惊,连忙去查看程晏伤在哪里,情急之下还没看得明白,就听到张子安冷冷道:“小磕小碰,怎可如此失颜?你若长此以往,太子必将娇纵成性!”
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胆色,他声音一大,我就被他唬住了,竟觉得张子安说的分外在理,程晏也该受些小小的疼痛。
但是……他这到底是训程晏?还是训我?
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我颇为悲愤,想着太傅大人真是人在屋中坐,不知急雨寒!若我真对程晏不闻不问,想必宫中那么多双眼睛也不肯放过我。
但是,张子安说的也有道理,我权衡之下,打定了主意。
日后程晏要是再小磕小碰,当时我不会去问,由着他情绪慢慢平静,心中暗自记下他伤在哪里。
晚间洗漱时,总要去瞧的。
后来我发现,这一招格外好用。
程晏也渐渐改了一哄就哭的性格,娘娘有次听我说起这桩趣事,笑着对我说:“书书,按我们家乡的老话,这个就叫做‘人来疯’呐!”
这话我们平日里不敢说,但是娘娘都这么说了,我和翠枳一乐,以后再遇到程晏这种情况,也越发敢放开手了。
是以这个时候,翠枳和我见到程晏这样,开心大于担忧。
“陛下听说娘娘不太舒服,今晚来了玉禾殿。”翠枳忽然说道。
我反应了半天,这才想起来翠枳是在回答我先前问她“怎么来了”的问话。
翠枳垂眸叹了口气:“陛下到底还有一点在乎娘娘。”
我看着翠枳低落的神情,知道她是在为娘娘伤心。
其实我与翠枳终究是有些不同的,这点我很早就意识到了。
因着照顾程晏,我大多不在娘娘身边伺候,自然也少见了些宫中的争锋斗角,尔虞我诈。
宫中的美人那么多,如今最得宠的便是那个一舞得帝王倾心的于美人,就算娘娘没有好胜之心,别的妃嫔也不让。
翠枳成日跟在娘娘身边,将这些都见了个遍。
她也更加为娘娘的处境感到担忧。
我知道翠枳每次来我这里,都会放下平日里端着的架子与戒备,但其实,我心中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翠枳总是这样杞人忧天呢?明明娘娘凤位高坐,陛下也与她相敬如宾,程晏也乖巧可……
“碰!”不远处传来一声更大的声响。
我惊得抬头,见到程晏摸着自己的脑袋,一脸苦大仇深。
好吧这是又撞到了哪里?!
我很悲伤。
正好翠枳在这里,我也存心想让她分下心,不去想那些糟心事——
……好吧,其实我这边也是糟心事!
“来吧,起来!”我站起身,又朝翠枳伸手,要拉她起来,“和我一起看看这小祖宗一天下来伤到哪里了!”
翠枳大约在那个角落里坐久了很舒服,但我的手伸的不依不饶,过了片刻她到底还拉住了我的手,和我一起往程晏那边去。
“服了你,一天天的尽会抽空使唤我!”她不满道,“我白日伺候娘娘,晚上竟到你这边做苦力?”
“啧啧啧!瞧瞧翠枳姑姑将我说成什么人了?”我笑嘻嘻。
翠枳刀子嘴豆腐心,我一惯知道的。
而程晏,他见到我们来安慰他,小孩子到底是心性单纯,委委屈屈地将伤口指给我们看。
不是什么大事,没破皮流血,可仍然是疼的。
我们便一起给程晏上药。
涂到一半,我偏头瞧翠枳,见她侧着脸,眉眼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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