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我心悦太傅，并不是一件没有根据的事情。

后来翠枳帮我总结，只此一条：没见过世面。

毕竟宫中的生活算是与外界少有往来，突然有了这样一个清清朗朗的年轻男子，换作谁都要动一动心。

我颇为羞愤，在这羞愤中又生出怀疑：要是我只是因此喜欢张子安，等到程晏有了伴读，我不会再在张子安面前晃着时，这份喜欢会淡吗？

我将这疑惑告诉翠枳，看见她默然不语，半晌后她说：“书书，在宫中没有喜欢的人是最明智的选择，不过你要是已经模糊有了这个念头，喜欢太傅便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说我比那些喜欢上面那位的，好多了。

翠枳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连忙摆手，瞪大眼睛说我是绝不会背叛娘娘的！

大约是我这模样太憨了，翠枳笑了。

我又紧张又觉得翠枳逗我开心，一时脑袋更昏，看到翠枳的笑，忽然就东想西想，想到曾经我问过翠枳的年纪。

翠枳比我进宫早，伺候娘娘也早，算来她应当比我大上四五岁。

我问翠枳的年纪时，她侧着身神情莫名，后来偏过头朝我一笑。她说：“书书，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我从小便进宫，这些年过来，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也没什么重要。”

当时我听着翠枳的话，好伤心好伤心啊！

我知道翠枳的亲人每次来信向她要银子时，肯定单刀直入，旁的寒暄只是做戏，但是翠枳生的这般端正，他们却连她的年岁也不告知——想来是忘了！

后来我便不询问翠枳生辰年纪，每年正月初三是我生辰，那天我总会给翠枳也带上一碗面。

说起来，我和翠枳应该是吃上开始的友谊。

翠枳能笑，对我来说真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情。

我很开心。

我决定啦！以后有什么事再也不瞒着翠枳啦！

.

日子悠悠长长过下去，很快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以前念着程晏年幼，每次天气冷了他便只能在屋里玩，今年娘娘破天荒的允许他可以在外面玩半个时辰。

程晏由着我为他穿上厚衣裳，开心疯了！

我拉着程晏去御花园玩，那里空地多，也没有多少人走动，很干净。

娘娘近些日子一直咳嗽，些许是染了点风寒，太医来瞧过，说是无恙，开了些药，翠枳正忙着炖给她喝。

她怕自己将病气过给程晏，最近与他接触得少了，今日也是派我去陪他玩。

我很乐意。

翠枳追我们到门口，嗔怪道：“一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手炉！”

她将手炉塞给我。

其实我存了心没准备带，因为程晏那么小，玩心很重，我总不能让这小祖宗陪我一起静静看雪赏花，总归要玩一场雪仗才过瘾。

所以手炉带着，我认为倒是累赘。

但是翠枳一片关心，我自然不忍拒绝，当下便接了。

我笑嘻嘻的，她瞧着我，纵容地叹了一口气。

银装素裹的世界里，连御花园里的石子路都莹莹地透着灵巧的光，路旁梅花开的正艳，红梅措措，一眼惊鸿。

我怕程晏摔倒，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两个小宫女跟在后面说着笑。

“姑姑，我看这个地方就很不错！”小宫女指着一处空地让我瞧。

我顺着一看，记起那处应该是一片泥土地，且偏北面有一块斜坡，能背一点风。

我笑着对那小宫女点了点头，松开了程晏的手。

这小孩子，知道我总会让他放开了玩，早就在等这一刻。我一松开，他便飞奔到雪地上，笑哈哈地捏着雪玩。

“姑姑，您瞧，太子玩的多开心呀！”小宫女看着程晏笑。

我也笑，心中却想：到底是小姑娘啊，她是没见过这小祖宗接下来的样子！

程晏有一个优良的品质，就是他认为好的东西，一定会分给他喜欢的人，从不小气！

想当初我同程晏在饭桌上，他觉得花生糖好吃，于是他吃一块分我一块，他吃一块分我一块，他吃一块分……

我忙着哄他吃饭，哪里顾得上吃！

然后他见我的碟子里堆着很多花生糖不吃，生气了！

你看你看，这小孩子就是这般霸道！

现在应当也一样，我默默想到。

果然，这段回忆还没有以我悟出经验作为结束，我就被一个冰冷的雪球砸了个满脸！

啊！透心凉！

小宫女惊呼叫着我，我微笑着看着罪魁祸首。

程晏在不远处笑得人畜无害，叫着：“书书！哈哈哈！”

好，很好！他开始了！

我笑着将手炉交给小宫女，跑得离她们有一小段距离，带离了程晏的视线，然后发起我的攻击！

程晏！我忍你很久了！

一雪前耻吧！

我捏的雪球松松散散，很小，每次却都能打在程晏的腿上，出了我好大一口恶气！

程晏被我打到，哈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躲，可惜小孩子衣裳穿的多，小短腿不好迈，时常躲不过。

两个小宫女捂着嘴笑，喊着太子加油！

我和程晏对打着，听到后一乐，想着好在是鼓励程晏，要是让我加油，这小孩子听到没过一会儿就该委屈哭了！

玩了一会儿，我身上出了汗，心想程晏应该也是如此，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要带他回去。

程晏哪里肯，他向来不能压住自己的性子，飞快跑着远离我，还要玩。

这祖宗！

我想：程晏这样，若是被太傅瞧见，大抵又是一顿责备。

小孩子精神很好，我气喘吁吁，很快就追不动，弯腰扶腿望着程晏喘着气。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程晏带着我的视线，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穿着墨色衣袍，別着流金腰带，手臂松松垂着，被程晏一撞，下意识扶住了他，两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便按在了程晏的肩头。

他低头瞧了瞧程晏，没说什么。

下一刻，他抬头望向我，眼神幽深。

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太傅大人，张子安。

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这人墨袍黑发，玉冠金带，身后雪覆天地，红梅艳艳，好似入了画。

大抵程晏起先以为是哪个小宫女捉住了他，贴在人家的身上笑哈哈好一阵儿，后来觉得面前的人不说话好不对劲，这才抬头去瞧。

这一瞧，简直要把这小孩子吓呆掉！

他看到了什么？他自然看到了他的太傅！

我看着小太子本能地后退一步，然后他回头看我，见我离他那么远，大概是觉得我不能护住他，于是撇了嘴要哭不哭。

我看着程晏的模样，哭笑不得。

年关将近，太子的课业也暂时停了，这阵子程晏没人管他，每日里昏天黑地玩得好不开心！

突然见到太傅，其恐惧可想而知。

我见到程晏如此，到底心疼，准备上前拉他过来。

腿还没迈，就见张子安拉着程晏走了过来。

太傅大人正义秉然地拉着垂头丧气任由摆布的小太子。

啧啧啧，这画面太美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问张子安：“太傅大人，这会儿怎么进宫了？”

张子安低头看了眼程晏，像是下定决心这次不责骂他，没说什么。

“陛下召见。”太傅大人言简意赅。

我点点头，瞧见他按在程晏肩头的手指尖泛红，下意识问：“冷不冷？”

张子安一愣，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似的。

这傻子，这问题也至于想吗？

我也不等他回答，叫小宫女把手炉递给他。

太傅大人抱着手炉，过了半晌，涩然对我道了声谢。

我知道他自诩君子，觉得天地变化，人受便可，大丈夫何须靠这些避寒取暖。

所以这些总是不肯用。

就很傻。我在心中暗暗腹诽。

“看样子，太子近日是疏于课业了。”太傅大人叹气。

我一愣。

虽然我觉得程晏既然已经停了课，玩上一阵也没有什么，但是见张子安这样痛心疾首，又想着这段时间他没有办法教导程晏，我却对他放纵自然，着实是我的不对了。

唉！我开始心虚了怎么办？！

大丈夫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豁出去了！

我能屈能伸得很，当下就认错：“是我最近没有规劝太子，今日开始我会注意的！”

求求您老原谅！我在心里双手合十！

二皇子那次传言，我跟张子安说明了程晏在宫中的处境后，张子安对程晏教学便更严了，我出面护着根本不管用了。

程晏大抵是看出了他太傅的决心，在学业上不敢再打马虎眼，只要是张子安布置的课业，总是完成的让太傅老人家顺心如意。

事实证明：严师出高徒，这话不假。

有一次陛下问起程晏时，张子安微笑道：“太子聪慧！”

当时几位近臣私底下被陛下召见，其中赫然有着太傅大人。

京中谁人不知，太傅张子安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君子文风？

可想张子安能笑着说上一句“太子聪慧”，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太傅大人既然开了金口，那么太子就一定是聪慧非常了！

近臣们高兴坏了，连声恭贺陛下。

陛下也欢喜，当日去了玉禾殿，将这桩趣事讲给娘娘听。

流言不攻自破。

这件事情我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张子安从为对我提过，我觉得他不同我说，那我自己也没有追着问的必要。

但我总归记的。

他认真教导着程晏，尽职尽责，如今我却这般放纵小太子，实在是我理亏。

我自知有错，低头等着张子安数落。

过了片刻，也没见他说出一言半语，倒是听他叹了口气。

唉？我有些疑惑了，抬头望张子安。

他比我高处许多，站的近了惯常垂眸瞧我，我一抬眼就撞进他的眸光中。

他的眼睛，墨色氤氲，却如清泉一般，溢着明亮流动的光彩，我很少见到这般漂亮的眸子。

浓密的睫毛随着眼睑垂下，端的是一副温暖柔软的神色。

他说：“书书，很少见你这样诚恳认错。”

嗯……他一定是被我这知错就改的优良品德感动了！

瞧瞧！瞧瞧！太傅就是这般师者风范啊！

我很感动。

我觉得趁着现在太傅心情大好，也该让程晏体会一把他老师的宽厚仁慈，此后便于我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劝他学习。

我朝程晏招手，眼睛瞧着张子安，开心教导这小孩子。

“快快快！阿晏！快点认错！”

小孩子在他太傅面前乖的像一只小兔子，见我引导，立刻诚心实意对张子安道歉。

“太傅我错啦！再也不敢啦！”

张子安挑眉瞧了我，过了片刻，他伸手去摸小太子红红的小脸。

他的手方才一直捧着手炉。

应当极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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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遇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