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悬月跑路被抓到之前刚睡醒没多久,听完这番陈年往事后再回到卧房脑子更是清醒得不得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回忆着今天遭遇的种种。
应逐阳和他说了很多过去的事,看得出他们以前关系确实不错,起码是像任何一对普通兄妹那样,或者说比普通兄妹还要亲近,她的父母也同样对他善待有加。
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叛出明风门修了邪道,还对应逐阳纠缠不休?
应逐阳说到集议会就停止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也不太清楚吗?
姜悬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轻啧一声揉了揉脑袋,把发丝都搅得凌乱不堪。
过去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窥得一隅,如今又是何样他仍一概不知。
盛安宗后来怎么样了?仙门如今又是什么形势?还有应逐阳刚才明显不正常的体温和情绪……
让他很难不在意。
姜悬月愣愣得将握住她的那只手举到眼前,再次忆起那滑腻冰凉的触感。
如白玉灵珠,似初绽花蕊,比材质最上等的绫罗绸缎还要细腻几分,那一段欺霜赛雪的皓腕纤细又单薄,他握在手中,像是握住了一截修竹。
被端庄衣着层层掩盖的身躯似乎比自己想象得要更瘦弱些。
他思绪及此,五指无故凭空虚握了一下,好像那手感绝佳的细腕又一次落入掌心。
“……”
“啪!”
手掌落下,没有半分卸力地拍在双眼上捂住脸。
姜悬月猛得一个翻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他在想什么??
以前名声狼藉风流成性就算了,重活一世难道还要成为那种随便骚扰轻薄姑娘家的登徒浪子吗??
简直令人唾弃!
姜悬月一个打滚从床上跳下来,准备找些生涩浩繁的典籍古书好好修身养性一下。
白天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屋子就睡了,现在摸索一圈,居然还真叫他扒出个深色皮制书箱来。
箱子不大,里面装着十几本书,外面上了把锁,贴了些黄符,估计是祛湿保干用的。
他极其自然地撬开了锁头在书箱里翻来翻去,惊奇道难不成应逐阳连他的书都替他好好保存着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当初也真称得上一句兄妹情深了。
姜悬月盘膝坐地,将箱子整个翻了一遍,发现这里面的书居然还真是都保持得完完整整,除了书页脆点之外没别的问题。
只是总感觉书里的内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每一页的字里行间距离比较大,有很多留白,不太像是平常古书那般通篇乌泱泱的墨水字,更像是某种随笔。
屋子里光线太暗,他实在看不清上面的内容,干脆点了烛火拿到身边。
他随手拿起一本线装册翻开,定睛一看:
“五月初二,晴,今天师妹多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看起来好累,怎么劝都不肯歇息,她总是这么努力,我好心疼。”
“五月十七,晴,师妹多吃了一口我做的杏仁糕,好开心。”
“六月初八,阴,师妹今天没有练剑,我们一起在阁楼里看了好久的书,好幸福。”
“……”
“六月十九,小雨,师妹今天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我好紧张,但是她看上去好可爱,师妹越来越好看了。”
这排字下面紧跟着一副小像,哪怕笔力尚且稚嫩,姜悬月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小时候的应逐阳。
而这样的小像显然不止一副,他手一抖,又掉了一堆单独夹在书页里的纸片。
上面的应逐阳从纯真幼童到少女初成,坐着的,躺着的,笑着的,练剑的,读书的,各种模样一应俱全。
“……”
“砰!”
姜悬月面无表情地合上册子,大手一挥,将这些自己看了想死外人看了笑死的青涩少年心事就着烛火烧得一干二净。
那些画纸他犹豫再三,在寂寥无人的黑夜里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如自欺欺人一般闭着眼假装不知道地收进了怀里。
焦味盖过幽幽沉香飘了满屋子,把他的脸都熏得火烧火燎。
无暇顾及和空气混杂的黑烟,姜悬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两手捂着脸快要把头低到肚子里去。
他不知道应逐阳看没看过这些,但他自己看过之后是挺想臊到哭出来的。
脸上温度高得烧手,任他怎么用力揉搓也降不下去半分,想否认自己是以前那个姜悬月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姜悬月把箱子合上,拖着满身的疲惫和沉重回到了床上,在叹了百八十口气之后迎来了天亮。
清晨的阳光缓缓倾覆于人间,蜗居在密林山涧酣睡一夜的灵鸟走兽伸着懒腰唤出几声啼叫,拂灵山上的一切都和昨日没什么区别,而位于山巅的明风门却在这一夜发生了些微不可察的变动。
少了些封尘多年的陈旧书册,多了个身心交瘁的可怜人。
屋外响起弟子晨练和交谈的声音,虽然不甚清晰,但姜悬月敢肯定那些聊天里五句有三句都提到了他。
他叹出最后一口气,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后终于站起身打理仪表,准备迎来注定不太好过的新的一天。
姜悬月站在铜镜前看着自己,一张俊俏的脸似乎憔悴沧桑了不少,但眉眼间风流依旧,目含桃花,唇角天然上勾,凌乱又随意的长发垂在脸侧,为温润的脸庞增添几分潇洒不羁。
他拿着木梳梳开了翻滚一夜后打成结的头发,用放在一旁的青色发带半束起一层披在身后。
身上隐约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掀起衣襟一看,昨夜擦鼻血的帕子在里衣上沾了一片红痕。
姜悬月掏出那块帕子,神色复杂地拿在手里摩挲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对于应逐阳到底是什么感情,前尘往事忘却得干干净净,至今为止他对过去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他人的传言和她说的那些话,但这寥寥几语仍旧让他茫然。
以前的“姜悬月”和现在的自己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应逐阳说,他们以前关系很好,比别的师兄妹都要亲近,但听她的语气很明显说的是兄妹情。
可不管是昨夜的那些日记还是画像,长眼睛的人都能明明白白看出来他喜欢应逐阳,那她知道自己以前对她的情意吗?
那个箱子应逐阳有打开看过吗?
他想不通,也不打算再想了。
应逐阳把他带回明风门,还主动提议让他修道,显然是想让他重回正轨,哪怕这具身体没有丝毫修道的天赋她也依旧坚持,可能她心中多少也是记挂着自己这个“师兄”。
他理解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应逐阳,喜欢到会把有关她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记下来。
应逐阳无论哪里都美好得过分出彩,名门正派的出身,尽态极妍的相貌,惊艳卓绝的天赋,端正高洁的品性。
她这样的人,不管身在何处都是最亮眼出挑的存在。
当初亦或现在,他都没资格站在应逐阳身边。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高高悬挂于九天之上的曜日,明媚又炽热,却也过分滚烫耀眼,看得久了,难免会被灼得难受,靠得近了,也会被烤得厉害。
他不知这世间能否找出一个与她相配的人,但不管那人是谁,都不可能是他。
从前尚能以师兄身份暗自偷得几分温暖和欢愉,可如今……
姜悬月静静看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眼神空洞麻木。
等查清楚他身上的事情之后,好好跟应逐阳道个别吧,下山随便找个活计安稳度过余生,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她应当顺着自己的阳康大道一路走下去,不被任何人挡住前途。
不管自己是何情意,都该止步于此了。
他默然地坐了一会儿,等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走出门外。
大概是因为自己从前也在明风门修习,姜悬月住的屋子离弟子宿舍和学堂很近,刚推开门就听到热闹的读书声和交谈声。
他很感兴趣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向不远处聚集的几个小弟子。
几人正讨论着最近学的功法,就听到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们好。”
他们朝身旁望去,见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他们身侧,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姜悬月堆起一个最为和善亲切的笑脸,温和地问道:“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类似食堂和藏经阁的地方?”
眼下先填饱肚子和搞清现状才是最重要的。
那几个小弟子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昨日的特大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奇怪成年男子除了那位被掌门亲手拖回来的人之外也没别的可能了。
他们的眼睛顿时粘在了这人身上,一边假装不经意地把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一边说:“食堂在往前直走几百米就是,藏经阁在西南方向。”
一弟子指了指西南方那个高耸入云的高大建筑,问他:“需要我们给你带路吗?”
姜悬月笑笑:“多谢,不过带路就不麻烦了。”
被人盯着走路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他先晃晃悠悠地向食堂走了过去,虽然婉拒了那几个小弟子的“好意”,但一路上遇到的视线洗礼还是只多不少。
姜悬月无声叹了口气,也是,长着这么一张掷果盈车侧帽风流的帅脸,会经常被人注视也无可奈何。
食堂的饭丰盛美味,菜色多样,更重要的是免费对弟子开放。
他端着三菜一汤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这个时间吃午饭还有些早,食堂里的人并不多,但姜悬月还是感觉到周围的视线全扎在自己身上,以他为中心方圆几十张桌子都空无一人。
他在众人的注目礼下优雅地吃着饭,耳朵竖起来听他们正嘀咕着的话。
“就是他吗?长得确实还不错诶……”
“原来掌门喜欢这种款式的啊,难怪一直不搭理晏少宗主呢。”
“但他好像没修道啊,身上没什么灵力的感觉,也没听说是哪个大家族出来的,掌门看上他什么了啊?”
“可能就是喜欢他那张脸吧?”
“掌门才不会那么肤浅呢!这个人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看来这明风门里到处都是应逐阳的迷弟迷妹啊。
姜悬月悠悠地想着,心情不知为何竟也愉悦起来。
他没吃两口便饱了,把餐盘一收,再次像个闲散人士一样晃悠到藏经阁。
藏经阁的守阁弟子看了他一眼,说:“请在此登记一下名字。”
姜悬月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自己现在该叫什么。
原来的名字肯定是不能用了,他灵机一动,走过去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字——“安绕星”。
守阁弟子看了看名字便放行了,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姜悬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起这么个名字,仿佛这三个字已经在脑中盘旋了好久,下意识就想起来了。
他把名字的事情抛到脑后,抽出一本厚重的史书记载便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翻阅。
粗略翻过无关紧要的各派兴衰史,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字眼。
“……仁和十年,因不满于盛安宗的强权压迫,以竹铭宗,沧浪宗,明风门,上清门,兰一门,无道门两宗四门为首,修真界集结成军联手反抗,战役维持三年之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最终取得胜果。”
“在此一战中,以明风门掌门应守之女应逐阳,及明风门首席弟子姜悬月表现最为出彩,斩敌无数,实力强悍,只是姜悬月所修非正道,手段颇为阴狠毒辣……”
姜悬月瞳孔猝然收缩。
这里居然提到了他和应逐阳?
这一句话逼近书页末尾,他急切地翻过这一页继续往下读。
“他每每出现于战场之上,皆手持一把名为‘溯影’的黑色邪伞,居于原地未动而召万鬼与敌厮杀,阴气缠身,面容妖异,神出鬼没,一人之力可敌万千。”
“当世之人恐惧于其诡邪力量,因此人总现身于黑夜之中,世人皆称他为——‘鬼月仙’。”
“驱阴魂,号凶尸,月夜伞影悄索命。莫问黑面千褶,此行已是末路。”
“‘鬼月仙’姜悬月在伐盛一战中战绩斐然,但敌人大多死状极其凄惨可怖,以至清扫战场之人皆胆战心惊,有民间传言,姜悬月曾与盛安宗有血海深仇,交恶过深,因此对待其门下之人无论男女老少均毫不留情,也有人猜测是其本性使然,天生冷血,嗜杀好虐,对此众口纷纭,说法不一。”
“但不可否认其确实为此战役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贡献,在最终与盛凝一战中,姜悬月以身涉险吸引盛凝注意,其余首领趁机砍下盛凝头颅,但战后姜悬月却不知所踪,再次听闻此人消息时,便是他宣布叛逃明风门,与原门派再无任何瓜葛的事件。”
“明风门因他和应逐阳贡献的最多,在战后理应得到最多的物资分配,身为掌门养子的他却没有留下帮助重建门派,而是选择这个时候叛逃出门,背后原因至今不得而知。”
“此后姜悬月更加行踪不定,常常听说其出没于花街柳巷夜夜笙歌,掌门之女应逐阳曾前去搜寻质问,竟反被他肆意轻薄,其行径令人不齿。”
“……”
他还干过这等混账事?
姜悬月脸皮抽了抽,前面说的什么暂且不提,但他实在有些无法想象自己躺在青楼左拥右抱柳宿花眠的景象,更不敢想自己是怎么在青楼对应逐阳“肆意轻薄”的。
如果这不是在编排他的话,那也难怪自己说敬畏应逐阳的时候她会露出那种嗤之以鼻的表情。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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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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