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我叼着枣木签子往后仰,酸枝圈椅腿在青砖地上划出母猫叫春似的吱呀声。账台前头杵着个浑身湿透的锦袍胖子,活像只淋了开水的褪毛鹌鹑,怀里紧搂的紫檀匣子正往下淌水——这汴京城的贵人真是越发离谱了,上回礼部侍郎来当小妾的眼泪,好歹还装在琉璃瓶里呢。
"陈少东家,这可是御赐的九转玲珑塔……"
"刘员外,上个月您当的是扬州瘦马的眼波流转,上上个月押的是朱雀门外的槐花香。"我拿算盘珠拨开匣盖,琉璃塔尖早碎成齑粉,"这回连塔影都泡烂了,您当云深当铺是城隍庙的功德箱?"
胖子脸上横肉抽搐:"我加押永庆坊三进宅子的地契!"
窗棂外忽地炸开惊雷,雨点子砸在瓦当上像是撒了满把铁蒺藜。我瞥见老周在影壁后头冲我比手势——这老滑头又在提醒我莫做赔本买卖。正要开口,檐角铜铃突然发疯似的乱颤,穿堂风卷着水腥气扑灭了堂前烛火。
黑暗中,刘员外突然抓住我手腕:"再加这个!"他哆嗦着往我掌心塞了块温热的物件。火折子亮起的刹那,我瞧清那是半枚龟钮铜印,边沿还沾着朱砂印泥。
"盐铁司的勘合印?"我指腹摩挲过印文,舌尖泛出咸涩——庆历三年的官盐掺着河沙的土腥气。抬头时刘员外已不见踪影,唯余满地水渍蜿蜒如蛇。
老周举着油灯凑过来,灯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得人心慌。"少东家,这印……"
"浸过死人血。"我甩手将铜印扔进洗墨池,池水霎时浮起油花,"您老风湿又犯了?艾草味冲得我脑仁疼。"
账房先生枯手一抖,灯油险些滴在我新裁的雨过天青袍子上。这老头每逢雨天就裹着陈年艾草,说是能镇关节痛,可我总疑心他是防着库房里的《异珍簿》——那本祖父留下的破账册比御史台的弹章还邪性。
穿过三道包铁木门时,雨声忽然变得沉闷。祖父建的这间石室最是古怪,四壁嵌着十二时辰方位的铜漏,子位漏孔却永远蓄着层发黑的水渍,活像老饕嘴角没擦净的芝麻糊。
"天圣七年三更雨,活当者:开封府捕头林仲青。"我提笔悬在朱砂砚上,忽觉腕间发沉。账簿泛黄的宣纸正在吸水膨胀,靛青墨迹如蛛网般从林仲青的名讳下蔓延开来。
老周喉咙里咕噜一声,油灯哐当砸在青砖上。跳动的火苗里,我看见那些墨线正勾勒出汴河漕船的轮廓,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蓑衣人——分明是祖父年轻时的模样,只是腰间多系了块眼熟的龟钮铜印。
"少东家!墨在渗!"
我抄起茶盏泼向纸面,却见靛色墨痕遇水化开,竟显出几行蝇头小楷:「当期至,未赎者三十七人尽殁」。茶汤顺着桌沿滴落,在石砖缝里汇成个歪扭的"七"字,倒像是醉仙楼帐房记的花酒钱。
"老周,你抖什么?"我攥住账房先生枯瘦的手腕,他指节冷得像刚从冰窖刨出来的冻梨,"当年您给祖父磨墨时,就没见过这等把戏?"
"这字迹……是老太爷亲笔。"老周喉结上下滚动,"可当年鬼工案发时,老太爷的右手已经……"
窗外又是一道霹雳,震得铜漏里的水珠簌簌乱跳。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那半截断箭,指甲抠进我掌心的刺痛:"砚哥儿,咱家当铺收的不是物件,是报应。"
雨势渐狂时,前堂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我抓起油灯冲出去,却见影壁前瘫坐着个戴孝妇人,满地青瓷碎片里混着张发霉的当票——这场景倒让我想起上元节被小娘子砸碎的定窑瓷盏,只不过眼前这位眼里烧的是淬毒的恨,不是娇嗔。
"十年了……你们当铺收了白昼……"妇人十指深深抠进地砖缝,血混着雨水在她素麻衣摆上晕开,"我夫君在永庆坊宅子里……十年没见过天明!"
我蹲下身捡起当票残片,指尖触到墨迹的刹那,后槽牙猛地泛起铁锈味——这是天圣七年的松烟墨,掺着龙脑香的贡品。残存半句当票写着:「死当物:卯时至酉时天光,当期……」
妇人突然暴起夺回残票塞进口中,我钳住她手腕时触到一串凹凸的疤痕。老周举灯照过来,昏黄光晕里,那些旧伤赫然是四个字:林仲青印。
"少东家!"老周突然厉喝。我转头看见妇人嘴角溢出的黑血,她喉间发出咯咯怪笑,染血的当票碎片从齿缝漏出,在雨水中蜷缩成蚯蚓状的墨痕。
更鼓声穿透雨幕,子时的梆子敲得人心颤。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现老周正死死盯着我腰间——那枚盐铁司的龟钮铜印不知何时爬满青苔,印钮龟首竟转向了亥时方位,活像被踩了尾巴的活王八。
"去地窖。"我攥紧铜印往库房深处走,苔藓摩擦掌心的触感让人想起腐尸的皮肤。老周举灯的手抖得厉害,灯油滴在我后颈烫出一串燎泡,倒像是给死人点长明灯。
推开最后一扇樟木门时,霉味混着奇异的檀腥扑面而来。三百口陶瓮沿墙垒成九层环阵,每口瓮身都刻着时辰刻度——这阵仗比大相国寺的罗汉堂还唬人。我循着铜印发烫的方位找到戌位第三瓮,掀开瓮盖的瞬间,阴湿潮气里竟浮着永庆坊宅邸特有的沉香味。
"少东家,这瓮里……"老周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伸手探进瓮中,指尖触到某种光滑的皮质。油灯凑近时,满瓮凝固的蜡油里封着半张人面,空洞的眼窝正对着瓮口的戌时刻痕。蜡像唇角那颗朱砂痣,与刘员外塞给我铜印时颤抖的肥肉分毫不差。
"老周。"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气音,"你说刘员外此刻,正在永庆坊宅子里做什么?"
石室深处传来铜漏接水的滴答声,子位漏孔的黑水突然漫过石槽。老周踉跄着扶住陶瓮,灯影将我们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皮影戏里的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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