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还没响,我蹲在当铺门槛上数蚂蚁。昨夜那场雨把青石板缝里的陈年香灰都冲出来了,蚂蚁排着队往库房方向搬碎蜡屑——,活像给阎王爷送嫁妆的仪仗队——昨夜地窖陶瓮里封着的半张人脸,此刻怕不是正在樟木箱里跟盐铁司铜印拜把子呢。
"少东家,该点卯了。"老周捧着账册过来,袖口艾草味比往日更冲。我盯着他发青的眼窝,忽然想起昨夜地窖陶瓮里那半张蜡脸。那东西此刻正锁在樟木箱里,和盐铁司铜印摆在一处,活像对遭了报应的难兄难弟。
"您说刘员外现下是死是活?"我拿枣木签子戳了戳石缝里的蚂蚁,"他当的宅子地契可还压在咱们库房,烧成灰了也得还利息不是?"
老周枯手一抖,朱砂笔在账册上洇出个血点:"死人当活契,活人当死契,这本就是当铺的规矩。"
这话听着耳熟。父亲咽气前攥着断箭簪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砚哥儿,记住,活当死当都是阎王爷的买卖。"当时我只当他是烧糊涂了,如今想来,老陈家三代人怕是把汴京城百年光阴都当成了印子钱。
日头刚爬上樊楼飞檐,当铺门前青石板忽然响起金铃脆响。盲眼铃医苏翎挂着青玉响杖晃进来,杏色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苦艾香,活似个会走路的药柜子。
"陈小郎君印堂发黑,怕是沾了不该沾的因果债。"她摸索着坐上太师椅,耳垂金铃随动作轻颤,"昨夜子时三刻,永庆坊刘宅走了水,十七口人烧得比樊楼的烤全羊还酥脆。"
我捏着枣木签子的手一紧,签尖扎进掌心:"苏姑娘这鼻子比开封府的獬豸犬还灵光,改日不如来当铺当个寻味使?"
"火场焦尸嘴里都塞着当票残片。"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推过来,动作熟稔得像递情书的小娘子,"您猜票面上写的什么?"
油纸揭开,半片焦黄的当票上,"卯时至酉时天光"几个字被血渍晕开,活脱脱是昨夜孝妇吞下的那张孪生兄弟。我舌尖突然泛起铁锈味——这哪是天圣七年的松烟墨,分明是掺了人血的陈年债据。
"开封府陆总捕正在来的路上。"苏翎的响杖轻叩青砖,声如催命更鼓,"他说刘宅火场捡到块刻着云深当铺印鉴的青铜残片,这会儿怕是正拿着三十六把薄刃斧给您裁寿衣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马蹄铁踏碎青石的脆响。陆峥拎着个渗血的布包闯进来,官服下摆沾着炭灰,腰间三十六把薄刃小斧撞得叮当乱响,活像从灶王爷画像里蹦出来的凶神。这位铁面总捕今日没戴官帽,乱发间新添的灼伤正往外渗着黄水。
"陈少东家,解释解释?"布包摔在账台上,滚出半块焦黑的青铜匾额。残存的"云深"二字在晨光里泛着幽幽青芒,像极了《异珍簿》上渗出的靛色墨痕成了精。
我拿算盘珠拨了拨残片,铜锈簌簌落下:"陆大人不妨细看这铸纹——崇宁元年官府收缴民间青铜器,云深当铺的匾额早换成了黄杨木的。"说着用签子尖挑起片木屑,"您要是眼神不济,下回查案记得带个磨镜匠。"
陆峥瞳孔骤然收缩。他抓起残片对着日头细看,铜绿剥落处露出簇新的凿痕。我趁机瞥见他虎口结痂的伤口,形状竟与盐铁司铜印的龟钮分毫不差。——好家伙,这汴京城里会喘气的,怕是没几个手上不沾点腌臜事。
"少东家好眼力。"苏翎突然轻笑,青玉响杖不偏不倚点中我的后腰眼,"可若是有人故意用新铜做旧,再拿陈年尸油沁上三个月……"
她话未说完,老周突然在库房方向发出一声闷哼。我们冲过去时,账房先生正瘫坐在《异珍簿》前,朱砂笔滚落在地,账册最新一页赫然写着:「崇宁三年四月初七,收当物:刘宅十七人命数,死当者:陈砚归」。那墨迹新鲜得能掐出水,活像条刚蜕皮的靛青蛇。
"少东家,老奴没写过这些字!"老周枯手抖如筛糠。我注意到他袖口沾着靛色墨渍,与账簿上晕开的墨迹活脱脱是亲母子——这老头怕是背着我在账本上养私生子呢。
陆峥的薄刃斧已经架在我颈侧:"陈少东家该不会要说,这账簿自己能写字吧?"
"陆大人不妨闻闻墨香。"我屈指弹了弹账页,靛青中掺着的龙涎香直往人鼻子里钻,"这是宫里才有的贡墨。您上月查封的私盐船里,好像有批贡品不翼而飞?"说着掏出盐铁司铜印,"啪"地按在账页。"
斧刃稍稍后撤半寸。我趁机抓起盐铁司铜印按在账页上,印文与墨迹重叠的刹那,纸面突然浮出几行暗纹:「林仲青印鉴抵债,庆历八年漕银亏空」。
苏翎的响杖突然发出蜂鸣。她疾步上前摸过账页,指尖在"林仲青"三字上反复摩挲:"这是鬼工案主犯的私印……陈小郎君可知,当年十万贯盐税正是用这种印鉴分三十六批运出汴京的?"
窗外忽起狂风,卷着香灰扑进库房。三百陶瓮在暗处发出呜呜共鸣,像是无数冤魂在瓮中叹息。陆峥突然收斧入鞘,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扔给我:"今早有人在刘宅废墟捡到这个。"
布包里是个鎏金算盘,十三档檀木算珠刻满古怪符咒。我拈起一粒珠子对着光,发现中空处塞着半片发黄的纸——正是昨夜孝妇撕碎的当票残片。
"这算盘眼熟么?"陆峥冷笑,"你祖父当年就是用这个做假账,把十万贯盐税算成了三千担陈米。"
我摩挲着算珠上的包浆,忽然摸到某粒珠子有细微裂痕。指甲稍一用力,算珠"咔嗒"裂成两半,掉出个蜡封的纸卷。展开是句疯话:「子时血灌铜漏,三十七人当归」。
苏翎耳垂金铃突然急颤:"巳时三刻了。"
众人俱是一怔。库房四壁的铜漏齐齐发出嗡鸣,子位漏孔的黑水疯狂翻涌,在青砖地上汇成个扭曲的"七"字。老周突然惨叫抱头,他常年裹着艾草的右臂衣袖撕裂,露出腕间靛青刺青——林仲青印。
"老周!"我扑过去扯他衣袖,更多刺青暴露在晨光中:庆历三年的盐引批文、天圣七年的漕运密档……那些本该随鬼工案焚毁的文书,竟全纹在了一个账房先生身上。
陆峥的薄刃斧抵住老周咽喉:"林仲青的副手周暮,二十年前就该死在流放路上。"
"少东家……"老周浑浊老眼滚下泪来,"老太爷留的话……当票撕不得……"
他忽然抓住案上茶盏猛灌,喉结滚动三下便僵直倒地。我掰开他紧攥的左手,掌心赫然是用血画的更漏图形,子时刻度处点着颗朱砂痣。
苏翎的响杖突然指向西墙陶瓮阵:"第七层亥位瓮,该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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