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叶家茶坊吃茶的,是越听胡三娘的故事越熟悉,招赘、和离、状告,这不和快嘴刘几日前新讲的《绣娘阿锦》有七分相似么?
他们齐声喊道:“和离,和离,和离!”
“我签。”张拣几乎把牙咬碎。
楼明月重新写了一份真正的和离书,屠力五压着他画好手印。
“看清楚了?”楼明月朗声道,“各位街坊见证,从此双方听凭嫁娶,两相便宜。”
“我女儿呢?即便和离,总不能不让老子见孩子。”
楼明月刺道:“怎么,见了打一顿么?”
张拣一下被噎住。
茶坊内外,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楼明月给胡三娘吃定心丸:“胡姐姐,你放心,一切安排妥当。帮你搬家的四个汉子都是行伍里退下来的人,谅他们也不敢造次。你只管拿了和离书去投奔母家亲眷,我自会帮你善后。待会儿驴车直接往码头走,三张船票子在车内的小木盒中。”
屠力五的娘子也安慰她:“我家那口子早和我商量过,你有事知会一声,千万别不好意思。十几年的老街坊了,伯父伯母没少照顾我们夫妻,连我女儿的名字还是伯父给取的,你和我们亲妹子也没差别。”
“对,我们在近旁帮你看着,我屠力五腰间两把杀猪刀,他张拣要是不怕就伸头试试。”
“此去山长水远,万望珍重。”
“胡三娘深谢各位。”
“胡姐姐,你最该谢的还是咱们郑大人。”
“民女多谢大人。”
**摆手道:“尺寸之功,你遇上她可算成了一半。”
那厢茶博士将金儿银儿还给胡三娘,看着楼明月颇有些哭笑不得。
“娘子连孩子也哄了做戏,怎不知会一声?害小人提心吊胆,生怕动起手打坏了杯碟碗盏被扣工钱。”
原来茶博士本想抱着金儿银儿去外边,金儿附在他耳边说:“明月姐姐要我们躲起来,不能被爹爹的朋友找到。”
他就把金儿银儿藏到茶坊斜后门苏婆婆家,叫苏婆婆的孙子守在外间,他自回来打探情况,等张拣走了,才敢将两个孩子领出。
“难怪叶掌柜许快嘴刘一日假,原来有您在。”
快嘴刘是叶家茶坊的说书人,茶坊的生意至少有三成是他招揽的。
茶博士之言半是促狭半是夸赞,楼明月知他心里有一丝丝玩笑般的埋怨,顿时弯了眉眼:“看来我说书的本事比快嘴刘也不差,不然怎么连你也被骗过去了呢?你可千万别恼我,越少人知道戏演得越真,那起子无赖油滑,要他现身,不下猛药不行。”
祝家小厮亦道:“楼娘子,既已事成,我给我们大官人回话去了。”
“多谢,请转告祝老板,得空我请他吃酒。”
楼明月亲自看着胡三娘母女在茶坊后门上了车,又回到前厅。
众人散去,高个书生咂摸过味,讷讷道:“原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却真正是耍猴戏的那只猴。”
“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子直,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小生方才鲁莽,误解娘子,出言不逊,实在该打。”高个书生朝楼明月叉手作揖,主动告罪。
楼明月亦回礼,嫣然一笑道:“郎君确实鲁莽,却也如同这位郎君说的,阴差阳错,歪打正着,陪小女子唱出大戏,救人于水火,还算可用。不知者不罪,郎君不必歉疚。”
按契约所写,楼明月早可以将张拣扭送衙门,她暂时忍耐,借机会帮胡三娘和离。谁知中途杀出个程咬金,她便将计就计,借这几位“滋事”。
这一行四人的穿着打扮虽较为低调,衣料看着也需费些银钱,应有财力赁屋。且各自背了书箱包袱,听口音并非汴京本地人士,多半是来参加今年解试的外地考生及其家眷。
每年七八月开封府主持的解试,二三月礼部主持的省试,会有大批外地学子涌入汴京城,他们也是租赁房屋的一大客源。
楼明月心中有了成算,她拉起那位小娘子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小娘子好生标致,敢问尊名,今年几岁?”
那小娘子霎时红了脸,柔声细语回道:“我叫林韫,今年十五。”
“具体是哪两个字?”
“双木林,石韫玉而山晖的韫。”
“不敢欺瞒娘子,区区俗人,见识粗浅,竟未曾听过。”
本朝崇文抑武,连普通百姓也被鼓励念书识字。她爹常万景是童生,给她开了蒙。后来,楼明月跟着自家宅行的伙计默叔又学了许多。她记性虽好,但于诗词歌赋上委实没多少造诣,文采平平。唯独算术一科,楼明月得心应手,甚至可称得上精通,是以继承母业,做了房牙。
这句诗文楼明月其实晓得。
人人都有自傲之事,她作为房牙,自傲于自己的算术天分,默叔作为画师,自傲于他的画功,叶锦作为茶坊掌柜,自傲于她的点茶技艺。
出身书香门第的公子闺秀,大概会自傲于他们的学识。这种傲气如同瓷器上的釉色,往往因由内发之,习而不察。
她摊开手掌:“不若写给我瞧瞧。”
“原来是谢道韫的韫字,娘子想必家学深厚。”
“娘子过誉。”林韫默然微笑。
“不知几位郎君如何称呼?”
三个读书人分别介绍了自己。他们一个叫欧阳隅,表字子直,一个叫林颂,表字晏声,还有一个叫谢闻朴,表字行白。
“几位打哪儿来?”楼明月又问。
欧阳隅回道:“我们俱是湄州人。”
“湄州可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殿前副都点检陈珣陈大人便来自湄州屏江县。”
“正是我外祖家远亲。”欧阳隅遥遥一拜,“按辈分,我该称点检大人一声表哥。”
“却是有缘,小女子一年前曾为陈大人的族弟置办新宅。”楼明月解下腰间木牌递给林韫。
所有正规房牙人,需经官府衙门定期核查,登记在册,发放刻有姓名的特制牌儿证明身份。
“小女子做个庄宅牙人讨生活,对汴京各处风物还算有些认识。郎君娘子倘若想吃点什么、玩点什么却一时没主意,我也能厚着面皮说上一说。”
茶博士打趣道:“楼娘子是咱们这儿十里八乡有名的房牙,客官们要租房买房,找她准没错,就是当心别被她蜜一样的话给骗了去。”
吉祥本在旁边吃别人给的梅子干,见楼明月出示木牌,知道她要做这单生意,恋恋不舍地嚼完最后一块梅子,捻干净手指,咽了咽口水,凑过去扬起笑脸,一串词说得极为熟练:“郎君,娘子,可要赁屋?来我玉宇琼楼,各等价位,包您选到好屋,在汴京城住得安心。”
“这位小兄弟,我们想在汴京长住个一年半载,不知有哪些屋子合适?”欧阳隅笑笑问。
“靠近太学、礼部贡院的自然价高,考生们大多三四个合力租一间,临着惠民河的位子早被抢完了,现下适合的烦请移步宅行细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我们吉祥小哥有长进,知道主动揽客。”楼明月夸道。
吉祥眼笑眉飞,假意谦虚:“过奖过奖,不敢当不敢当。”
这些年来开封府考学的士子,楼明月结识过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譬如一类酸腐文人,只要你说他怀才不遇,品性高洁,更有甚者悄悄与之骂几句世道,他便引你为第一知己。若是那踌躇满志,心气甚高的,你夸他满腹经纶,将来大有作为,才华出众,与旁人不同,他虽觉得你慧眼识珠,心内暗喜,还要装模作样地说愧不敢当。
楼明月也渐渐掂量出某些士子有几斤几两。总之,没人不爱听好话,只要夸读书人有前途准错不了。
她因道:“寄居别家到底不如自己住得舒服,诸位日后秋闱、春闱,乃至殿试、制科,早晚得在汴京安家,看看何妨?”
她的话分明暗示三人考运亨通,不日高中,听在耳中,便好似桌上这碟芝麻糖饼,香甜酥脆。饶是为了做生意刻意恭维,也令人心情舒畅。
四人属谢闻朴最年长,全听他意见。
谢闻朴两年前来汴京考过一次省试,可惜火候未到,铩羽而归。他自然晓得都城房子贵,但林颂他们三个年轻人初来汴京,看什么都新鲜,他亦不愿扫兴。
“果真蜜一般的话,也好。”
“诸位请。”
谢闻朴去柜头结完账,楼明月带着他们前往玉宇琼楼。
几人中属欧阳隅性子最为活泼,楼明月一路和他闲话家常,将他们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
欧阳隅同林颂二人是同窗好友,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一,结伴上京赶考,还未成亲。谢闻朴是林家兄妹姑夫的表哥的小舅子,二十八岁,考过乡试,身上已有功名,妻子是恩师之女。
至于林颂为何要带着妹妹林韫,则是因为双亲俱去,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林颂不放心林韫一人在家乡。
又谈起科考事宜,因欧阳隅和林颂均非开封府人,楼明月便问道:“郎君们寄应开封,不知得哪几位大人推荐?”
林颂:“徐导,徐大人。”
楼明月忙道:“可是去岁迁杭州知州的那位徐大人?”
“正是。娘子又识得么?”
林颂愈发好奇,这位楼娘子似乎人脉很广,上到在朝为官的,下至乡野要债的,她都认识。
“郎君说笑了,凡与房宅交易相关之人事物,房牙们必然关注,这是我们吃饭的本事。徐大人家风严谨,品味更是一等一的好,他家五年前在丘门外购置了一座二进宅院,我有幸进去看过,宅内布局陈设,十分精巧雅致。”
她话留三分,这宅子的主人是谁对楼明月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挨着漱园。自从八岁那年,母亲领着楼明月去游玩了一趟,她对那园子可谓魂牵梦萦,每年都要寻空瞧上一瞧。
当然,那园子她决计是买不起的。
她陪形形色色的人看各式各样的房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攒够钱,在漱园附近买一座宅子。
楼明月勘察过,周边那些府宅中,她最有望买下的,就是徐导徐大人名下这座。
本朝官员职务三年一换,等徐大人一家回京述职,按照市价,她卖掉其他房产,跟抵挡所用最低利润贷款十五年,咬咬牙能买下来。
当然,首先要能攀上交情。
不过徐家人平白无故,怎么会理她一个小小房牙?楼明月正愁找不到门路,谁料瞌睡了有人递枕头,给她遇上他们。
况且他们能得徐导赏识,想必非池中之物。就算是凡俗庸才,楼明月也能闭着眼夸得天花乱坠。
怪不得今早看见喜鹊在枝头叫,果然好事成双。
思及此处,楼明月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心:“各位现下住哪家客店?”
“我们未曾住店,在近郊村里暂居,此番进城便是来找房询价。”
“那咱们岂非有缘?”
走了半柱香功夫,他们终于在一间铺面停下。
谢闻朴抬头望去,只见门头匾额上书玉宇琼楼四个大字,劲骨丰肌,入木三分,似出自名家之手。
他目含欣赏之色:“好字。”
“郎君好眼力,此乃梅大学士亲笔,名字也是他老人家起的,说出自什么晋朝人写的《拾遗记》,比我还大上几岁。”
“欢迎贵客临门。樨儿姐,来客了,四位。”
说话的是个和吉祥眉眼有五分相似的小姑娘,她笑起来面颊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看着十分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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