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好的考核日,除了林韫,楼明月、卫杏雪、林颂,甚至谢闻朴、欧阳隅都陪着去了。
奚桐见考一个林韫跟来五条尾巴,无奈笑道:“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我奚桐是什么恶霸刁人,要设计欺她。”
厨司均是女子,男子不便入内,奚桐行礼道:“烦请诸位郎君在此稍坐。”
入了厨房,除奚桐外,还有另两个厨司的主事。奚桐递给林韫一枚梨子:“你既来自川蜀,那便做碟甜梨圈试试。”
既是考核,厨房内一应食材用具皆供林韫使用,烧火的小丫头也全听林韫指挥。
甜梨圈常配茶吃,卫杏雪给楼明月解说道:“这甜梨圈,需将梨子去皮,横切成圆片,再将中心的果核去掉,浸入淡盐水中备好。然后以麦粉、米粉加清水调制成面糊,两面裹上,下油锅炸至金黄,一般蘸橙酱吃。”
做法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最要紧的是令几位主事满意。一个厨娘所做餐食,摆盘、品样、火候、味道达普通以上水准,在厨司中也是勉强打个下手。
楼明月不懂厨艺,她见林韫不紧不慢,动作娴熟,削的果皮从头到尾不断,切的梨片厚薄一致,完成的甜梨圈与外边卖的无差别;又见奚桐三人时不时凑在一起商议几句,所问题目林韫均对答如流,想来大有把握。
奚桐道:“林娘子,你负责切葱姜蒜,第一个月月钱两贯,而后酌情增加,我提出的条件你可接受?”
她并非故意瞧不起人,只是四司六局分工明确,厨司的厨娘们个个都身怀本领,林韫虽是庖厨熟手,在这里,也需从最基本的切菜做起。
偌大的厨房,各类厨具摆设应有尽有,干净齐整,处处显示着都城气派。林韫本没抱希望,如今听能留下,自是欢欣,奚桐让她做什么都无有不应的。
“多谢奚娘子,林韫必当尽力。”
“怎么样?”欧阳隅撑着膝立刻起身率先关心道。
楼明月将手搭在林韫肩头,脸上的笑若春水般漾开:“成了。”
三人均面露喜色,尤以林颂最甚。
林颂作为兄长,依旧对妹妹有诸多担心,特向奚桐仔细询问了一番。譬如每日切葱姜蒜量几何,何时上工,最晚需待到什么时辰,若逢夜直该如何确保平安归家等等。
谢闻朴:“长久未见晏声如此坐立不安,到底骨肉同胞。”
“当日母亲送我去老师那里读书,也是这般事事嘱咐,处处留心,十七娘,别嫌我啰嗦。”
楼明月在旁笑道:“郎君爱妹心切,此乃人之常情。”
奚桐问了林韫尺寸,差人去绣衣坊给她裁制统一的衣裳,让她提前帮忙熟悉规矩,月半后正式随席。林韫也搬去了玉宇琼楼住,林颂坚持要给钱,楼明月便以同等条件的最低价论,收了第一个月的租金,约定第二个月的钱由林韫承担。
第一日放工,林韫同卫杏雪一道回玉宇琼楼。
卫杏雪撇着嘴:“切个菜都有人心疼,你可大大出了场风头。”她嘴上抱怨,眼中却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
“卫姐姐何出此言?”
“你倒有个好哥哥。”
原来林颂来看林韫的事,两个多时辰内已然传遍各司局。
白日未时,众人皆在休息,恰逢林颂等往皇城附近参与诗会,中途转道来看林韫。
林颂问妹妹:“十七娘,第一日觉得如何?可还习惯?”
林韫伸出一双手,眼睛雪亮,笑容妍丽:“别的都好,就是手上火辣辣的。”
谢闻朴:“我听闻相国寺内有位师傅做的手脂,许多厨娘都买来涂。”
厨司的同业邱恪娘正巧路过,她热心道:“无需紧张,切多了姜蒜这都是惯常的,小娘子用醋水洗手会好些。”
这么大的人还被当小孩子对待,林韫实在惭愧:“哥哥只是为着怕我哭。”
“我也有个哥哥,不过他五年前没了。”卫杏雪淡淡道,“我第一日端茶递水,也只有明月姐送了我一条头巾,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便由我送你好了。”
卫杏雪带着林韫沿街逛摊子,送了她一条包髻头巾。
红日西沉,月上柳梢,连带着终于从外地回来的狄婶,玉宇琼楼内十几个人坐了一大桌。夜饭吃到一半,有人敲门。
“请问哪一位是楼娘子?”
“不知郎君有何需要?”见客来,楼明月起身堆笑相迎。
此人姓辛名晔,家住宣平坊梧桐巷,做些草药生意,是姚仲端岳父的朋友。
他颇为谨慎,左右打量了一圈,说道:“我欲同娘子秘谈。”
楼明月便带着辛晔往二楼,在签契的小间内坐定。
“此处无人打扰,辛大官人请说。”
辛晔道:“我此番前来,想问怎样能不卖房。”
一般人寻房牙都是为了卖房,这不卖的楼明月倒是头回见,她好奇地问:“辛大官人可是遇上什么棘手之事了么?”
楼明月见他似有隐藏,略略思索后说道:“我朝律例规定:凡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辛大官人倘要将房子留于己手,不如先与本宗亲戚、街坊四邻协约,请大家伙暂且不要签字,可作一时权宜,而后徐徐图之。”
“我父亲还在时,那是侄儿外甥叫得亲热,人走茶凉,什么亲的热的,还不如二两银子好使。我如今算是见识了。”
辛晔叹了口气:“也怪不得他们,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呢?”
他骂亲眷友邻,更是在骂自己没本事。那姓甘的只要房子也就罢了,偏偏看上他女儿,强行递了吉帖,要他辛晔将房子作为女儿的嫁妆送给他们家。这跟明抢有什么分别?得寸入尺,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强买强卖触犯宋律,任凭你有通天的本领也难逃一个“法”字,辛老板不去报官,怎么会来找她?
楼明月:“敢问买主是谁?交易的中间人又是哪个?”
“买主是王爷小舅子的小舅子。”辛晔无奈摊手,“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夸大些,几句枕边风就能把人吹倒,轻易得罪不起。”
辛晔生怕她反悔,忙道:“楼娘子,我也知事情难办,您愿意急人所急,不论结果如何,在下都感激不尽。早些年这家人还只是街边卖鱼的,因姐姐嘴甜美貌,在王妃跟前讨乖,很有些本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鱼跃龙门,那弟弟自恃有了倚仗,狐假虎威,放泼撒豪。我区区一个商户,况且……”
辛晔又叹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况且…他…他要娶我女儿。倘若我梗着脖子不卖给他家,而是卖给别人,行么?”
卖给甘家也得罪不起的人。
楼明月心下盘算:她自不愿以身犯险,但事关一个女子的幸福,若不伸以援手,岂非要悔恨终身?她认识的人里,有能与王爷抗衡的么?大抵没有。可她又该如何救辛家姑娘,好让辛老板别空欢喜一场?
楼明月脑中闪过一个人影,他会管么?她不确定。
“我尽力一试。”
“果真?”辛晔睁大双眼,“楼娘子,我问了几处宅行,都说办不了,我心灰意懒之时,姚小官人向我提了你。”
辛晔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姚仲端玉宇琼楼的楼娘子能耐大,他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竟真给他找出一线生机。
楼明月道:“您是仲端的朋友,也就是我楼明月的朋友。我替您想想法子,但玉宇琼楼毕竟势单力孤,独木难支,尽人事,听天命,还请辛老板不要抱太大希望。”
忽有一日,楼明月正坐在柜台旁盘算账目,卫杏雪冲进门,脸蛋通红,不知是被日头晒的还是被什么事给气的,楼明月边替她扇扇子边问:“谁惹你了?”
“我问她她也不说,反让我做了坏人,好没意思,我再不帮她出头。”卫杏雪扯过林韫,怫然不悦,“明月姐,你问她!”
“林娘子,发生了何事?”
林韫只低着头:“是我对不住。”除此以外再没说下去。
卫杏雪气不打一处来,仰面长叹:“她被人诬蔑偷了东西。库房丢了一盒燕窝,当时在场的几个人中,只有林韫无人互证,嫌疑最大。原本没什么,可林韫沉默不语,让人以为她做贼心虚。”
楼明月心里奇怪,一个人被误会,总归要替自己辩解一二,怎么林韫偏偏闭口不言?
除非她知道是谁偷的,有心包庇。
楼明月温声道:“林娘子,我知你决计不会做窥牖小儿,或者你另有隐情,或者要帮他人遮掩,心是好的,方法却用错了。”
卫杏雪“腾”的站起来,摇着林韫的肩膀喊道:“真的么?你快说!”
林韫一张嘴仿佛给浆糊黏上了,依然不肯吐露半个字。
“若你执意不说,即便赔钱平事,厨司也是去不得了,连我也无计奈何。当然,我绝不会令你蒙冤。只要你说你没做过,我便信你。”
“倘若那个偷东西的人这次没被抓到,难保她下次不会心存侥幸再度犯错,到时候你还能护着她么?林韫,你这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楼明月软下语气:“若那小贼有什么难处,大家也并非铁石心肠,肯定给她想办法。况且,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你悄悄和我说了,我再和奚娘子说,保准不让你为难。”
人有时候会犯倔,认为对的旁人费尽口舌也劝不动一点。林韫到底年纪还小,心里转不过弯,不清楚其间的利害关系,需得逼一逼。
楼明月搬出林颂:“你不吭声,我只好寻你兄长来一问究竟。”
提起林颂,林韫脸上神情终于有了松动:“别,哥哥读书第一要紧,我的这些小事何苦去烦他。”
“嫡亲妹妹的事怎么是小事?同乡之间,人生地不熟,尚且该相互照应,何况至亲?你以为是谁让我来的?”
“我哥哥…他晓得了?”
楼明月根本未及告知林颂,她点头承认:“你们兄妹彼此关心,做什么要我这个中间人传话?你不讲,他反而心里不安,又怕自己多想,悄悄托我来问上一问。”
她清楚林颂在林韫心中的份量极重,继续诈道:“林娘子,你哥哥若有个知法犯法的妹妹,传出去,他的名声、他的仕途,会好么?你说对不对?”
“我…我……”
楼明月说完硬话说软话:“也是我不好,你既是我带去的,不论行与不行总该多关心你。若你不爱做那劳什子切菜的活儿,我便回了奚娘子,满汴京总有别的生计可寻,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况且我让你做这个是为你开心的,才不是要你伤心的。我知道你心里有苦衷,我会帮你的,先前我不是帮过你么?”
林韫红了眼眶:“我家中大姐姐嫁得远,娘亲又去世得早,二哥哥虽待我极好,到底是男子,说不得一些闺阁间的体己话。偏我是个笨嘴拙舌、一竿子打不出两个响的闷葫芦,心里藏了好些话不知能告诉谁。你我非亲非故,你却能为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心内实在感激。好姐姐,我能叫你一声姐姐么?”
楼明月听林韫讲她的身世,想起自己,物伤其类,不免对这个小姑娘生出怜惜之意。她摸着林韫的头发,轻叹一声:“你只别嫌我粗俗。”
“姐姐。”
林韫扑进楼明月怀中哭起来,将前因后果一一坦白。
“姐姐,若揪出贼手,她会是什么下场?”
“你希望她如何?”
林韫不忍道:“恪娘姐姐所为,实在情有可原。”
“放心。”
卫杏雪见她二人姿态亲密,忍不住酸道:“如今新得了个林妹妹,倒不需要我这个了。”
“怎么不要你这个?”楼明月将卫杏雪搂进怀里,伸出食指在她颊上轻刮一下,“像这样爱呷醋的小娘子,不单单只一位么?”
“杏雪,你哪里得了这么好看的耳环?”
她戴了一对银鎏金耳环,蝶恋花样式,衬得她颈间肌肤更为白皙光润。
卫杏雪偏过脸去,有些忸怩:“贵人赏的。”
①《宋刑统》:凡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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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成厨娘林韫护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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