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和生命向来是没道理的东西。”
夏安之进入特殊调查局时,三处大厅最显眼的文字便是这句话。
三处脾气怪的员工有很多,关于人心险恶的卷宗不计其数。
夏安之见识过许多撕心裂肺,从不可置信到接受,再到某些麻木。
可贪恋的人间烟火气让她一次次转变情绪。
人命总归是人命,女性的苦难总归难以坐视不管。
光脑显示的资料中,每年四位数的年轻女性被当做廉价商品困进大山,最下方参考资料里的估价,最低只有几十古币。
大好年华的姑娘无法随着古遗迹文物复苏而重获生命,她们跟着醒过来的鬼怪执念游荡在陌生的世界,不兼容其他机械科技。
她们哪怕寄生,也难以拥有相对正常的一段安心生活。
生前幸福的姑娘不该遭此一劫,生前不幸福的姑娘更不应该经历两辈子苦楚,不该在成为鬼怪执念后仍不得清静。
夏安之握着乔承焕的光脑,指腹压至泛白。
“若有人说巫茫山奇怪,说里面出现莫名其妙的古董店,说山中怨念很重,或许此刻已经能有关于答案的端倪。”她想。
十三区701事件,距今积攒三个月信息差,进山的居民不在少数,受伤者千百余人,那死在山上的居民呢?
如果有,数量多少?
山上的鬼怪执念有四位数,还是……
夏安之心口发闷,不知道山上的鬼怪执念有没有偷偷溜下山。
她手指发僵,抬头朝天边望。
大雨下得厉害,把过去式重新连接似的,划过波纹。
乔承焕瞧她紧绷的手指,瞧她卷翘的睫毛,瞧她坠上晶莹水珠的鞋尖,复看她清冷却悲天悯人的矛盾眼眸。
站台边沿吧嗒吧嗒滴水,她像催生枯枝后的一捧迎春新芽。
不服输,刃得不似老古董嘴巴常说的、传统的好好女士,又未曾丢弃人性。
她该是要幸福的人,哪怕迟钝的慢半拍,再慢半拍。
乔承焕坐她身侧,很轻地把帽沿往下压了些。
他想不明白情绪怎么来的,如何也说不出同情,谈不上可怜。
他只是找到一个可以不顾权势威压,同他一起疯的人。
乔承焕拧巴出缄默的秋,顺着等候区壁垒看天地藕断丝连。
他一眼都没看夏安之,开口却问:“我送你进山?”
彼时夏安之把脸埋回衣领,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鞋跟。
-
半刻后,雨势稍停,天际一片黑暗。
两人并肩同个子小小的女生失之交臂。
夏安之坐乔承焕的私家车勉勉强强抵达半山腰。
车灯照不透阴森树林,降下的天色增加视野盲区,仅是窗户开条缝隙,温度就飞快落下。
乔承焕捂捂灌风的衣领,说:“车只能送到这里,前面路太窄,驾车驶不过去。”
夏安之叼着营养液,口齿不清:“没事,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我走过去就行。”
乔承焕:“你一个人确定没问题?”
夏安之看他一眼:“现在说不准里面的情况,既然调查局隐瞒任务,却不封山,就是怕再打草惊蛇。”
乔承焕担忧:“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孤身进荒山……”
夏安之整理背包的手指一顿。
倒是很久没听过这类关心。
她猛地拉上拉链,"或许正是因为女生孤身进荒山比较能钓鱼,所以才让我来。"
“不放心,就在来时的列车站等我。”
“发现异常实时记录,观测游戏副本会不会在古董店展开。”
她单手拎包,将古董店定位发他一份,将注意事项的备份和他共享。
随后,她一口喝完剩下的营养液,开门下车。
乔承焕看她一连串的动作,啧啧两下,喊:“保持联络,有情况打电话!”
“遇见危险保命要紧,别因为任务冲动上头……”
啪——
车门被关上。
通灵师小姐应了声:“不会。”
乔承焕气笑,欲回怼,瞟见她单肩背包,毅然决然的背影。
背包是他拿给她的,说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慕名而来的旅客。
任务仿佛成了她的维他命。
乔承焕吐槽:“你这人,迟早栽到任务里,能力强也不是这么玩的……”
他拍拍行驶仪,按下自动关窗。
掀起眼皮,望见车前突然屹立一道人影。
个子小小的,着蓝色古遗迹风格套裙。
风一吹,她宽大的发黄半截袖摇摇晃晃。
乔承焕看不清她的脸,后背一凉,下意识锁车朝特殊调查局和巡查队呼救。
信号响过几声,蓦地断联。
他去拨打夏安之的光脑,压根拨不出去。
“你能看见我?”女孩下半身不动,上半身扭转九十度看他。
乔承焕闭口不言,能源车的系统陡然亮起警告红灯。
“不知名故障,不知名故障……”
“请……滋啦……滋……咔……”
智能设备充斥电流,能源车彻底无法启动,执行不了命令。
“X!”
乔承焕骂一句,趁机看清女孩的脸。
她正是在列车站等候区,和他擦肩而过的奇怪女生!
当时,女生举着直播设备,说:“那上面有世界上最动人的乐器,骗你们,我也没有好处。”
只是,那会儿的女生没有穿绣花鞋,仅穿了一双颜色不均匀的抽丝布鞋。
乔承焕不回话,摸出枪支,瞄准扑到前挡风玻璃的、个子小小的女生。
她亮出细长的指甲,隔着玻璃抓他的脸。
紧接着,她从后腰拿出一把血淋淋的短刀。
乔承焕指腹扣上扳机,未等发射,背后猛地灌风。
砰——
有什么东西打破车顶,落进他的后座。
车内温度赫然下降,如临凌冬。
急迫而来的,是浓郁的血腥味,以及……尸体腐烂味道。
-
夏安之下车后,跟着导航走出一段,光脑就失去信号。
她回过头,停车处不见亮光。
翻看几下,光脑没有未接电话,没有未读短信。
夏安之审视身后,没感知到鬼怪执念,没听到异常响动。
“多想了吗?” 她甩甩头。
目的地方向卒然亮起暖光。
燃起火把了?
夏安之静了一秒,鼻尖嗅到未名香气。
下一刻,她的视线紧盯古董店方向,僵硬地挪动肢体,朝前走去。
身后,似乎传来铃铛响动,似乎传过蜕皮声。
-
嘶——
身前的树木愈发稀少,眼前的光亮愈发扩大影响力。
哐——
一声重物击打,夏安之倒吸一口冷气,意识骤然回神。
她观察四周,不见异常。
十几米处有旅客成群结队,说说笑笑。
他们均为男性,面色红润,肌肉健壮,但个子不是特别高。
最突出的一人,目测一米七多。
他们穿得朴素,奇怪但不完全奇怪。
夏安之揉揉眼角,没闻到阴气味道,身上的鬼怪执念检测仪安安静静,并未被触发。
万物正常,没有其他。
越是这种情况,越是要打起精神。
“刚才怎么回事?”夏安之佯装懊恼,蹙眉拍脑袋,“总不能最近写太多揭秘报道,眼花了?”
她支支吾吾,揉揉鼻梁,摸摸口袋,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在附近绕几米。
夏安之:“可能真是没休息好。”
“万恶的资本家!万恶的重男轻女!万恶的垃圾婚姻!”
“亏我还用年终奖买了二手新衣服,我……”
她絮絮叨叨,声音忽大忽小,举止癫狂。
仿佛是一位生长在压抑到极致的、重男轻女家庭的漂亮女孩,仿佛是被老板压榨但不得不奉命前来工作的崩溃打工人,仿佛是被迫嫁给不良人的不幸福妻子……
深夜的荒山,东西南北没有了带给她苦楚的几个环境,她好像终于有机会能抒发心里的各种不情愿、各种不美满。
夏安之薅几下头发,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直到她的鞋子踢得脏兮兮,直到她的头发被抓得乱糟糟,直到她眼神失去焦点,重新变得麻木,直到她的卫衣歪歪扭扭出现带着尘土的皱巴巴痕迹,她背后的灯光猝然更加明亮。
“亲爱的姑娘,你怎么在深夜哭泣?”
“看你这么难过,一定是受了委屈吧?”
温柔到极致,宛若一江春景的女声,语速如小桥流水。
深夜潺潺跑进人的心里面。
夏安之适时颤动眼眶,捂住脸蹲下,“哇”得哭泣出声。
她闷闷摇头:“你少多管闲事!”
像是精神状态俨然不稳定的脆弱弃妇。
穿着朴素服装的女士,闻声走出木板房门,她凑到夏安之身边,扬手,拍拍她抽搐的肩膀。
女士说:“不是多管闲事,你这么漂亮,大晚上待在外面不安全。”
夏安之大幅度扭肩膀,试图甩掉女士手掌。
冰凉的掌心仿若长到夏安之肩膀,怎么都无法晃动一分。
女士温柔到骨子,语调如沐春风:“山里的夜晚会有很多虫子,蜈蚣和鸟蛇很危险……”
夏安之尖叫:“啊!”
受惊一般,跌坐在地。
女士嘴角高高翘起,压着嗓子,说:“有时候还会有狼……”
夏安之脸色变白,惊恐捂住耳朵,“别说了!别说了!”
女士蹲得离她更近,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提议道:“看你像外地来的,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小,不如今晚先去我家借住?”
夏安之抬起泪水汪汪的眼睛看女士。
女士的低丸子头松松散散却不显邋遢,发丝干干净净,有一股皂角香。
衣服掉色,但不沾污浊,配上不施粉黛都平易近人的淡颜,看起来无辜、好心且可信。
夏安之愣住。
似乎在思索女士话语的可信度。
女士见她神情松动,眸光染上浓厚的心疼:“瞧瞧小脸疲惫的,是不是熬夜加班没能好好休息?”
女士:“别担心,家里只有我和女儿住,村民关系很好,不会有人打扰你休息,我们村子都是老实人,乐于助人,我也不会问你要钱。”
夏安之隔了一会,问:“你家没老人吗?你、你丈夫呢?”
看起来,她还存有一丝谨慎。
女士撇嘴,和她对视,“外面养了别的女人,不回来了……”
声音沉甸甸,带了显而易见的哭腔。
夏安之表情木然一瞬,“对不起,提到你的伤心事,我……我没有坏心……”
女士大度,说:“没事。”
夏安之咬唇纠结,悄悄打量女士几眼。半分钟后,说:“今天爬山确实很累了,这样吧,我今晚在你家借住一晚,不过我不白占你家的床。”
夏安之:“我明天帮做农活,你看行不行?”
女士说着“不用”、“那怎么好意思”,安抚夏安之,把夏安之扶进房屋。
进门前,夏安之瞧见门牌上的字体:“老爹古董店”。
她面上维持演技,心里嗤笑。
或许哪天不在特殊调查局工作了,还能跨职业去当当演员。
方才那段一遍过的表演,就是夏安之最好的试镜片段。
她,战绩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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