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闻名的乔外交官。

金边棕底的精致画框内，一笔一划描摹他的真实模样。

一个半月前，夏安之在每月报道里，见过这幅面容。

棕色发丝夹杂雪白，三七分造型下的浓眉大眼严肃且轻蔑，鼻下胡须遮挡一半上唇。

他身着黑色正装，目测步入中年。

奇怪的是，夏安之途径画像，感受不到来自画像一丝一毫的生命力。

一般而言，通灵师总能感受出他人情绪，无论查询媒介是一幅画、一个电子文字，还是一张表情包，通灵师远隔屏幕，也能感受到创作者、途径者的情绪转变。

可乔外交官的这幅画像，看似栩栩如生，实则死寂一片。

磁场不明显又不算混乱，创作者大抵不是活人，且观赏过该画像的人，只手可数。

AI创作，或是仿生人作品？

夏安之朝斜上方看。

乔承焕短暂地回望画像，不过半秒，他便转身继续向前。

夏安之瞧见他紧绷的下颚，凸出一截的面部肌肉。

向下看，他的指节顶开肌肤，收缩成拳。

恨意，缱倦，怀念。

乔承焕状态很乱。

夏安之不由想起一则小道秘闻。

乔外交官老来得子，荣获双生子。可前些日子，乔承焕说乔家只剩他一个后辈。

另一个孩子呢？

夏安之踏上台阶，跟在乔承焕身后。

很多问题想要直接开口，但如今乔承焕明显站队，他们选了不一样的道路。

无话可说。

夏安之步步紧逼。

-

二楼装饰豪横，不见佣人。

木质屏风阻碍视线，另一端是谁，无从得知。

啪嗒——

夏安之听到清脆碰撞。

声音不大，似瓷具温和相接。

女士，在喝茶？

夏安之侧头看乔承焕。

乔承焕会意，绕开屏风，做出邀请：“要来见见她么？”

夏安之：“乐意至极。”

夏安之挑起一边眉毛，紧随其后。

啪嗒、啪嗒——

声音一直在响。

动静愈来愈近。

女士在重复做什么？

夏安之穿过缝隙，视线从乔承焕肩膀跳过。

她扫见平台掀地而起，三米高的围栏圈养水渍，其中有一块水蓝色的尾鳍。

声音由上传出。

乔承焕拍拍夏安之的肩膀：“你应该猜到了，她是蛇纹玫瑰岛那只打印人鱼。”

夏安之瞥过他的手背：“她的肋骨补全了？你们什么时候唤醒她的？”

乔承焕：“她不被任何人唤醒，而肋骨来自你的背包。”

夏安之：“完整度，便是她醒来的开关。”

通俗易懂，很常见。

夏安之没太多疑问。

乔承焕却赫然意外：“你不好奇是谁翻了你的背包？”

夏安之看他一眼：“除了你，还能有谁？”

她忽觉可笑：“没有悬念的问题，没什么意思，也没有拆穿的必要。”

乔承焕：“毕竟，我们已经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停在窗边，耷拉眼皮，低垂脑袋。

像暴雨中的小狗，迟迟不抬头看她。

夏安之自顾自踩上台阶，水池边缘，摆放各式药剂，包装盒旁闪烁全息影像。

上面详细讲述药剂用法。

下面有一只包裹严实的貌美人鱼。

她蓝色的长发瀑布般散开，眸子水亮泛散灵气，同童怜七分像。

“嘿！”

“新客人？”

人鱼神态高傲，冲乔承焕挑眉。

乔承焕点头：“夏安之，我朋……”

“同事。”夏安之打断他的发言，目光停打印人鱼身上，“你好，我是乔少爷的同事，你可以称呼我为夏安之。”

人鱼耸肩撇嘴，不以为然：“你好，新客人，我是7017。”

声带逼真，语调正常，拥有人类思维。

不看下半身，会以为光滑血肉生于骨骼。

7017无限接近于完美。

尤其是那张脸，和童怜年轻时太相像，连一举一动的肌肉走向皆一致。

可惜了，落在乔家手里，回到林止的世界。

夏安之惋惜，收回视线，坐到桌边。

乔承焕耷拉嘴角：“我们不是搭档么？搭档不就是朋友。”

夏安之嗤笑：“按理说，搭档属于好朋友。”

乔承焕：“可你刚才……”

夏安之：“但从你擅自取走打印肋骨，拿走我的粒子枪时，我们之间的信任便足以崩盘。”

她斜他一眼，翻出一支203药剂。

注射途中，乔承焕一言不发。

她猜对了。

悬浮车内的背包被他调包，里面的物品为临时替换，真正的粒子枪、双枪、打印肋骨，早就被他带走。

他和同伙以为她精神值受损严重，不会发现端倪。

一路上，乔承焕出现的时间太过理所当然，他似乎提前知道，她会受伤，会在何时何地离开游戏副本。

他宛若时刻守望巫茫山。

这种事情，只有幕后黑手能事先得知。

乔承焕始终在骗夏安之，在检查她的成果。

夏安之低头，一边注射恢复药剂，一边询问：“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拉我入伙？”

她面上没有呈现愤怒，没有呈现屈辱，有的只是释然与可惜。

乔承焕顷刻手足无措：“胡说什么呢？我们可是搭档！搭档不就要互帮互助？”

夏安之：“这不是你清缴武器的理由。”

背包里的武器，都被调包，他在使她失去攻击和反抗手段。

乔承焕大步上前：“我总得检查物品安全，这是对你好。”

夏安之：“对我好？所以拿走打印肋骨，取走我的所有武器，提前向仿生人鱼输入指令，待我反抗时，由她给予我最后一击，然后你就可以顺利隐身，变成受害者。”

乔承焕平静：“你在说什么？”

夏安之：“难道不是事实？方才7017的打量，已是在锁定目标人物，录入目标人物信息，我是她指令中的任务。”

乔承焕皱眉：“别多想，你现在精神值不稳，认知会出现偏差。”

夏安之：“但你应该知道，仿生人锁定目标的状态，便是一节节收缩瞳孔，歪头或挪动肩颈。”

那是仿生人构造本性。

下意识举动。

乔承焕哑口无言。

夏安之打开精神值药剂，抽入针管：“指令来自你，还是来自林医生？”

乔承焕坐她旁边：“搭档，你看错了。”

仿生人鱼沉入水底，气泡咕噜咕噜上升。

夏安之推动针管，不再看他，银蓝色的微弱光弧反射到乔承焕眼皮。

夏安之：“念在以前是搭档的份上，我们都不要再装了，打开天窗说亮话。”

乔承焕沉默：“……”

夏安之：“先前蛇纹玫瑰岛的偶遇，不是偶然吧？”

“……”

乔承焕无话。

夏安之：“你以前见过我，或很久很久以前，或来自你的某个任务。”

乔承焕：“不是，没有任务……”

夏安之打断：“因为是职责。”

“……”

“站队后的人，为势力必尽的职责。”

“……”

“你的目的是什么？屠杀我？还是……拉拢我？”

夏安之停顿，拔出针管的瞬间，冷冷看他。

蓄意接近，不足以令她生气。

但他不该反水，他背弃了她的信任。

从安排三院事件，到拿走背包，夺走武器，趁机唤醒蓝尾人鱼，为蓝尾人鱼下达恶意指令。

乔承焕将“搭档”二字踩在脚下。

她成了他表现衷心、坚定信念的磨刀石。

他无话可说。

夏安之折断针管，扭扭脖颈，忍受恢复期的不适。

咕噜咕噜——

气泡不断翻涌。

她不再说话，他也是。

暖色调的光芒布满住所，窗外绿植随风摇摆，室外生机勃勃，室内冷硬僵持。

良久，夏安之深呼吸，问：“是乔外交官的命令么？让你蓄意接近我，观察我，哪怕令你多次身处危险之中。”

乔承焕呼出口气：“是，你很聪明，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但我对你没有恶意，我真心想和你成为搭档，你是难得一见、不会抛弃队友的人。”

夏安之目光灼灼：“那看来，初任务是要抹杀我，后续改变想法，想我加入你们？”

乔承焕摆烂摊牌：“如你所说，搭档在同一阵营，会是更愉悦的事，你迟早也要站队，为什么不考虑和我一个阵营？”

“东西区战事，将近了。”

“不站队者，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取了杯茶，一饮而尽。

杯盏在指腹划过，他的眸子望着水中倒影。

波纹微弱，晃动中的桌椅，隔绝两道人形。

池底的蓝尾人鱼持续巡回，不安行于表面。

乔承焕所言不假，联邦东西区随时可能开战，西区内部势力分崩离析，需各自择良木而栖。

看来，经历第二副本《老爹古董店》时，特殊调查局同苏家、乔外交官、保护伞科技站队。

夏安之当时不在特殊调查局，所以被乔承焕私下约谈。

他们怕她成为变数，她知道的已经太多。

如果她投至对方阵营，对乔承焕阵营的损失不会算小。

夏安之知道不少特殊调查局的内部资料，他们不容许她泄密。

如果没谈拢，下周六的杀鸡儆猴，会用她的通缉令作为演示。

童怜当年，想必也是如此。

这才是幕后的真相。

来自权势之争的牺牲品。

夏安之心口沉重：“你一开始就知游戏副本，我在其中迷离摸索，你未提醒。你说期盼合作，可合作之前，我们都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

她试图谈判。

乔承焕打量她一阵：“请问，夏小姐想要什么诚意？”

阵营之争，戳破表面伪装，他收敛柔软，不再惺惺作态。

夏安之拨拨指甲：“解释，我需要解释。”

乔承焕：“关于游戏副本？”

夏安之：“还有你的图之。”

“……”乔承焕安静两秒，“好，可以，但夏小姐，能为我们提供什么诚意？”

我们。

果然是阵营战。

夏安之沉沉地呼出口气：“我会隐瞒我所知道的一切，不公开任何已知信息。”

乔承焕：“听起来还不错。”

但远远不够。

夏安之会意，抬眼看水池之下。

蓝尾人鱼被她送给乔承焕，她救过乔承焕，知晓调查局内部资料，这是他们愿意和她谈判的原因。

夏安之捋清楚：“你们阵营，缺少成熟的通灵师，缺少能明面呼吁大众站队的人，我可以出现在镜头、演出场所，为你们拉拢势力，用通灵能力接触并获取敌对阵营信息。”

“你应该知道，通灵师读取记忆的手段，对知晓秘闻该是多么有效。”

通灵监视比监视器好用，且难以屏蔽；测谎仪无法知晓记忆篡改前的事。

特级通灵师数量不多，每一个都能发挥极大作用，尤其是一位武力值不错的特级通灵师。

含金量日益增长，他们宁愿她不加入敌对阵营，宁愿得不到就毁灭。

乔承焕无一不满：“夏小姐很明白我们各自需要什么，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便捷。”

“虽说我现在以阵营身份，向你谈话，但我不否认，我很欣赏你，也希望我们能继续搭档。来时路上，我在尽可能善良。”

广告牌、报道，是区分现实与虚幻的重要途径，其中的内容足以让她了解许多。

快速的情况下，足够她准备后手尽可能保全自己。

同时，他不否认副本二的一切，他变相承认副本二的事他始终知晓。

夏安之胸口闷闷，点下头，步入正题：“你们站在哪个阵营？”

表面的一切不足以信任。

伪装成另一个阵营，不是不可能。

乔承焕坐得笔直，正面看她：“东西区分为两大阵营，一类为支持科技战争，一类为维护和平。更深入一些，我们站在科技终将取代人类的视角，推崇各方面的科技取代人类。”

夏安之拆穿：“你们推崇科技抹杀人类，用活生生的人为你们提供实验数据。”

副本玩家是为此，蛇纹玫瑰岛中的地下研究所是为此，老爹古董店中的巫茫山也是为此。

《废土寿终正寝》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实验。

被他们看好的玩家，一个接一个送入副本。

用于监控玩家、统一数据的物件，除却游戏系统，便是联邦居民必备的光脑系统。

光脑为玩家工作，同时，将玩家的各项数据、各项记录发送给总光脑。

夏安之曾信以为伙伴的红皇后，正是苏家的招牌产品。

红皇后牌光脑，星际几乎人手一台。

红皇后牌时光机，送童怜去古遗迹，送林止来联邦星际。

夏安之被长久以来、十几年的“伙伴”背刺。

她下意识指腹摩挲耳后。

乔承焕不反对她的说法：“看来，你已经明白《废土寿终正寝》的发行本意。”

“你知道的，联邦居民众多，而网络是拉拢同盟的便捷手段，可我们不甘于此。”

“光脑是联邦居民标配，它们拥有极高智商，大数据库不厌其烦、不知疲倦，它们能为我们提供任何的居民信息，上到战斗数据、知识储备，下到该居民定过几次闹钟。”

“我们不可能给居民挨个发送拉拢，更不可能明目张胆输送理论、发表演讲，暗中积蓄力量、不被敌对阵营发现，是最好的手段。”

他面上何其自豪。

夏安之：“所以你们想到研发全息游戏，用你们的方式让玩家亲历死亡，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洗脑玩家，趁玩家精神值失常，借机使玩家信服你们。”

“我想，你们开出他们梦寐以求的价格。”

“就像游戏公告所说，金钱、权势、工作，不费吹灰之力地给予他们想要的一切。”

“毕竟战事还未激发，他们作出任何承诺，都只对他们有利。”

典型地赌徒心理。

巧妙利用人性弱点。

若玩家不同意，他们拿着光脑数据库的玩家信息，对玩家威胁、或是直接实施抹杀。

威逼利诱，不择手段。

如此想来，每个玩家遇见的游戏副本不尽相同，他们针对玩家特性而自动生成场景、发展故事线。

他们要玩家虚弱至极，并趁机谈判。

唯利是图。

特级通灵师罕见，夏安之能为他们提供更多利益，所以第一副本插入阵营幕后，乔承焕出现在夏安之眼前。

但第二副本……

乔承焕未能如愿进入。

两次副本开启，有什么变动？

夏安之思索。

乔承焕磕下杯盏：“我们从不做没打算的事，更不乐于做亏本生意。”

夏安之翘起唇角：“我洗耳恭听。”

乔承焕轻扬眉梢：“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利益交换。”

“他们想要权势、金钱、工作，乔家、苏家谁都能轻易满足，我们让他们挤掉敌对阵营的职位，让关系网铺在我们手中。”

“如果他们叛逃，不为我们做事……”

他停顿。

夏安之歪头：“你们就会让他们背锅祸事。”

乔承焕赞赏：“正解。”

如果夏安之拒绝合作，会如副本一样，成为投靠东区、泄露机密的叛徒，像间谍一般被全星际通缉。

他们向她演示潜意识里可能发生的一切。

心中触动，怂了，惧怕了，便任他们拿捏。

夏安之：“着实好手段，但我很好奇，乔外交官怎么会和苏家合作？明面上，他们区域不同，可以合作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

商界与政界，同样的交际网，为了维持表面功夫，他们两家不会明目张胆地敌对、合作。

不能使他人窥出端倪。

可合作《废土寿终正寝》会表露他们的关系，有心之士很容易查到幕后密辛。

他们需要有退路，需要有一个更大的保障。

那份保障是什么？势力来自谁？

夏安之来了兴趣。

乔承焕眨眨眼睛：“亲爱的通灵师小姐，你的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