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之摇头:“其实,我多少也是个疯的。”
她直言不讳,机械葫芦上爬出只有通灵师能看到的黑气。
冰冷的黑气顺着葫芦游走,同夏安之的皮肉紧密相连。
房间内的温度骤降,柜子铺上冰霜。
走廊里传出窸窸窣窣地摩擦声。
“你到底是什么人?”老者目露警惕,手忙脚乱地去按柜子木板。
他的嘴唇冻得发白。
看来老者的最后底牌,在柜子里。
夏安之跳下铁链,闪动着躲过屠刀。
她不慌不忙,说:“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您厂牌下平平无奇的柔弱摘花匠呀。”
话带俏皮,挥向屠刀的拳头却又快又狠。
砰砰——
撞击声一下接一下,她裹着黑色雾气的拳头打穿一个又一个屠刀。
落在老者眼里,她是赤手空拳地拿凡夫-肉-体去硬刚比她体积都大的钢铁兵器。
震撼且无异于取死之道。
他很久没感受到过,来自死亡的威胁了。
老者手腕抖动,撑在柜子木板上的手多次滑落。
夏安之松松筋骨,穿过屠刀上一人多高的窟窿,稳稳当当地停在老者身前。
“既然想找死,那就别活了。”夏安之抬拳瞄准老者,身上逐渐泛起实体的黑色雾气。
“怪、怪物!”老者用生硬且颤抖的语气叫喊,“你和她一样,你们都是、你们都是怪物!”
他身上的傲然冷漠眨眼间消失不见。
老者瞳孔颤动着,用脊背贴上柜子木板,他随着夏安之的一步步靠近,一节一节地顺着木板滑落在地。
看来里面确有隐情。
夏安之挥出的拳头滞在老者脸前,老者颤颤巍巍地出了满脸的冷汗。
她对这种莫名其妙地转换心理加以有意识的判断。
夏安之问:“你嘴里的怪物,是谁?她长什么样子?”
能把老者吓成这副模样的不会是普通人。
是另一位有些疯的通灵师吗?
还是指……埋在玫瑰园地下的黑雾女士?
夏安之记得帮黑雾女士寻找遗体骨骼的承诺,她认为,住在这所庄园里的人,或许能给出一些有用信息。
毕竟,庄园客厅的窗外,是一眼望得到底的山崖,而山崖下不远处,正是关着玫瑰园的清澈水潭。
两者之间不该是毫无关联。
思及此,夏安之低头看向老者的目光变得柔和不少,“你和我讲讲关于怪物的事,我就放你一马,怎么样?”
她宛若刚出笼的热包子,只不过,包子冒出白色的雾气,她冒出黑且浑浊的雾气。
那雾气凝成的实体愈发显眼,老者脸色煞白,几近崩溃边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他发了疯似的反复叫喊,头也不回地冲向屠刀。
老者缝着蛙皮的-肉-体被屠刀反复割过,被屠刀反复挤压。他跌倒又爬起,步履蹒跚地远离柜子。
夏安之盯着他摸出钥匙,打开房门。
她没拦着,等老者跑出一段距离,她在柜子里翻找一阵。
没有暗门,没有机关,只在最里面的抽屉中,摆放一根三掌长、带着尖刺的骨头。
和夏安之在玫瑰园地下挖出的骨头,简直一模一样。
老者口中的怪物,难道真的是指黑雾女士?可黑雾女士比老者看起来更有人形。
难不成黑雾女士的下半身骨骼上,有什么不同寻常?是被黑雾执念隐藏了真实面貌吗?
夏安之头脑风暴,拳头上冷得刺骨的感觉消失不见,她才恍然醒神。
“是你把我扯到你身上的,不是我执意要寄生在你身上的。”她拳头上的黑雾化成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
小男孩头上脸上布满蛇鳞,他的脖子像蛇一样细长。他拥有属于人类的上半身,可他的下半身没有人类的双腿,只有十几条细长的红色蛇尾巴。
他的尾巴不算太长,一米多,尾尖微卷,看起来有种莫名且诡异的乖感。
小男孩说:“我没想害你,你不能抓我。”
听起来,是对通灵师有所了解。
夏安之摸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把力量借给我,只是……收集鬼怪执念是我的工作,你能力强大,我不能放任你离开。”
她身上的黑雾力量,不是来自于她自身。
特级通灵师在面临一定危机时,会借用收纳执念的器具吸引附近距离最近的强大鬼怪。
他们会用自身的一些东西,去换取鬼怪执念力量的借用权。代价是一根香烛,一段寿命,一件武器,或者是……沦为鬼怪寄生体。
被借用力量的鬼怪执念,有的会反扑通灵师,馋食通灵师血肉;有的会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跑。
夏安之眼前的这个小男孩,看起来不会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跑,也不会馋她的血肉。他强大的有恃无恐,可以轻松的在鬼怪执念与异形者实体中来回切换。
这个程度的鬼怪执念,通灵师不能放过。
一旦放过,便是无数条人命。
可在拦下小男孩之前,夏安之需要先付给对方借用力量的“报酬”。
“你打算给我点什么?”小男孩拿红色的蛇尾指屠刀上的大洞。
那些洞,有一半是他的功劳。
夏安之难得局促,站得有些恭敬,“我现在没有香烛,给不了你寿命,只有一把刚得到的便携手枪,你要不嘞?”
语气试探。
小男孩鄙夷地看她:“你精神值这么高,怎么也该是个高级通灵师,怎么会连一根香烛都没有?”
夏安之:“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刚在星际执行完五星级任务,就被送进《废土寿终正寝》游戏,她倒也想找个地方,买点备用香烛。
要是有香烛,她葫芦里林一语的执念也就能清除了。
夏安之抿唇,皮笑肉不笑。
小男孩:“……”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怎么会有这么……拮据的通灵师?
小男孩斜斜地探过头来。夏安之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我不稀罕你的寿命,我本就不老不死。”
“哦、好哦。”
夏安之和他目光相交,羞愧地耳朵发烫。
小男孩和她无冤无仇,没有攻击她还帮了她一次,可她连基本的报酬,此时都拿不出。
夏安之难为情,她难以适应得了好处不给回报。
“我用不着那把枪,你自己留着防身吧。”小男孩把红色的蛇尾巴一圈一圈卷起来。
棉花糖一样。
夏安之问:“你想我给你什么报酬?”
她目前拥有的东西很有限,他想要的,她也未必给得出,倒不如干脆点。
小男孩的上半身倾向她,顿了几秒,他说:“不如你帮我找个东西吧,找到了,我免费再帮你一次。”
强大鬼怪执念自愿免费帮忙,是很罕见的事,很多通灵师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
小男孩令夏安之大吃一惊。
“你想我帮你找什么?”她问。
不会又是找遗体吧?夏安之猜测。
小男孩露出绿色的尖牙,痴痴地笑:“一只宠物。”
“什么宠物?”
“一只青蛙,巴掌大。”小男孩伸直五指,给夏安之看掌心。
夏安之比划一下大小,问:“找不到怎么办?你知道的,外面现在环境恶劣,连海水都是灰黄色的。”
一只巴掌大的青蛙,难以在废土存活。
小男孩扬起下巴,自信满满:“他绝对还活着,他是变异者。”
“变异?他变异成什么样子了?你见过么?”
“拜托,我死的时候他才开始变异。”
“那就是没见过,也不知道他变异成什么样子了。”
“……嗯,你这么说也行。”
“那我找到青蛙后,要把他送到哪里?”夏安之问了很重要的事。
小男孩挠挠鳞片,说:“庄园地下三层有个地窖,地窖里有个冷冻室,我住那里。”
地窖?冷冻室?
夏安之蹲下,和他平视,“你是不是住在一个不太大的盒子里?有盖儿的那种盒子。”
小男孩撇嘴,“是又怎样。”
夏安之:“……”
那就是住在棺材里。
谁家好人把小孩子的遗体,放在地下三层的地窖里啊?!
夏安之抓抓耳朵,她之前不祥的预感似乎终于有了眉头。
会说话有独立人格的红蛙,身上缝着蛙皮的老者,住在地窖棺材里的蛇尾小男孩……
他们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
夏安之沉默两秒,问:“如果你的青蛙不是青绿色,变成其他颜色了……”
“那也不妨碍他是我的蛙蛙啊!”小男孩打断她,“就像…就像小朋友换了发型,总不能小朋友换了发型,爸爸妈妈就不要小朋友了吧?”
小男孩的认知世界不像这个废土该有的。
夏安之无话可接,她沉默一会儿,说:“我会试着让你见到蛙蛙的,如果没见到,我会补给你香烛。”
支线任务奖励的三根香烛,可以分他三分之一。
小男孩思索了一会儿,点头后退一步。
他重新化成黑色的雾气,穿过地板往下渗透。
应该是回棺材里去了。夏安之想。
她背起三掌长的尖刺骨骼,往大腿和小腿上绑几把短刀。随后,她拿了几把枪支、几个弹夹,又往作战服外套里塞了炸-药。
夏安之找了会儿治伤药,却无功而返。
关于老者的事情,要等明天晚上领工资的时候再查了。
夏安之计算不出具体的时间流逝,但她估摸着,应该快到凌晨五点了。
她该离开鬼城了。
-
夏安之出了庄园,外面的天灰白发亮。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半山腰。
凉风吹过,天空中开始落下雨滴。
黑色的,带着酸味的,似乎有腐蚀性。
四周没有建筑物,连树都是光秃秃的。
夏安之暗道不妙,无处可躲中,她感觉自己如临深渊。
忽地,她头顶蒙上一块阴影。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可你留在那里或许有活路,我留在那里,什么都做不好。”红蛙弓身撑在夏安之头顶。
夏安之看了看小腿上的短刀,短刀已经被黑色的雨滴腐蚀出斑点。她往前走着,想起红蛙脊背上的伤疤。
“我不怪你,你没必要为我牺牲什么,也没必要愧疚。”她不想欠这小孩什么,也不想再继续地偿还人情。
她问:“你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按脚程算,红蛙离开庄园后,一走到半山腰就掉头回来了。
红蛙拍拍肚皮,说:“我想了下,我想让你做我第二个朋友。”
第二个,朋友?
对夏安之来说,那是陌生的字眼和组合。
她独来独往,硬能称朋友的只有红皇后。
和真正活着的生命体做朋友,她没试过。
夏安之怔愣的时间,红蛙把她按在肚皮上,用圆滚滚的身体把她包围起来。
黑色的酸雨被完全阻挡,红蛙的皮肤未被腐蚀。
夏安之有些说不出话,她被红蛙带着钻进一个长了蛛网的山洞。
山洞忽明忽暗,夏安之心烦意乱,“你没必要救我。”
她口袋里没有治伤的东西,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和回应突如其来地、意料之外的“友善”,她在特殊调查局三处无数次九死一生的时候,都是她自己咬牙爬进疗养仓。
夏安之从有记忆起,所接受的观念植入就是“救她没必要”。她想活,得拿东西换,拿任务、拿金钱、当实验体去换。
什么都需要她付出代价,可红蛙自发救她却只是为了“想当朋友”。
夏安之除了“没必要”,想不出其他形容词。
她像是没在阳光下生活过的吸血鬼,碰见阳光只能缩起身体,或是逃跑。
红蛙比夏安之淡定很多。他看着抱膝靠在山洞角落的女生,背身堵住山洞口的风雨。
他说:“当然有必要救你。”
“因为我能帮你实现最后一个愿望?”夏安之自嘲地笑,没想过可能有其他原因。
红蛙往她脚边挪,坐下,低声说:“因为你把我当人看。”
夏安之的自嘲猛地急刹车。
她仰头,透着灰蒙蒙地光线看红蛙的脸。
“你不对我说难听话。”红蛙:“除了最开始见面的那一脚,你没再打过我,也没让我一直帮你工作,还给我捏了小泥人。”
“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手工礼物。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你这样的人,该长命百岁。”红蛙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她。
像只被抛弃过的流浪小狗。
雨点敲打着山洞外的土地,击打着山洞外的树枝。
山洞里静悄悄,两个没有童年的生命体,隔着时光无声地对视。
红蛙轻轻地笑了一下,他说:“我是有点矫情的。”
夏安之反驳,说:“没有。”
“有的,我也想过长大了就该改改。”红蛙说:“只是,我好像没有机会长大了。”
“呸呸呸!不许说胡话!”夏安之还在思索,哪里会有治伤药。
她得治治红蛙。
红蛙没接话。他顿了顿,抬掌,虚摸夏安之的发顶:“等我死了,你把我的皮带走吧。”
“洗干净做成防护用具,应该挺好用的。”红蛙眼睛忽地湿润,他说:“其实,爸爸想要我的皮,才让我活到现在,我都是知道的。”
“可我害死了小男孩,他说我该偿命。”
“他不让我见小男孩的遗体,因为我是变异者,因为我不是人。”红蛙的声音开始变小。
他和无脸怪物灰飞烟灭前的状态很像。
夏安之预感不祥,猛地起身拍亮葫芦。
红蛙问:“你说,我还能见到小男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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