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乱飘荡的魂魄群中,那道身影安静得格格不入。
她穿着素白的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褪色的木钗,站在角落望着其他魂魄,眼神寂寥得像落了雪的荒原。
阮云笙走到她面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缓缓抬眸,眼底似有雾气缭绕。
“宋……”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宋青梧。”
阮云笙心头猛地一跳,这名字她好像在庄家族谱里见过。
“你是叶家大公子叶离的发妻!”
不是阮云笙质疑,而她这副模样……面容枯槁,瘦得几乎脱了形,刻满岁月的痕迹,哪里还看得出当年叶家大夫人的风采?
“叶家……到底发生了何事?”阮云笙轻声问。
“呵。”叶青梧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造化弄人,恶人夺命。”
黑白无常与牛头马面也沉默下来,密室内只剩下叶青梧幽冷的声音回荡——
“那年叶府风头正盛,却因一桩皇商案触怒了东厂裴公公......”
她的魂魄微微颤抖,仿佛真正目睹了那个血色漫天的夜晚一般,茫茫大雪,叶家男丁尽数被押上刑场,而叶离因年幼逃过一劫。
“为了活命,叶家的妇孺带着微薄细软逃到滁州,搬到了我家隔壁。”
宋青梧的魂魄微微仰头,不知回想起了什么,枯槁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丝少女般的羞怯。
永和八年,春。
记忆中的阳光格外明媚,刚满十岁的宋青梧踮着脚,在自家馒头铺前帮忙收铜板,蒸笼掀开的雾气里,忽然闯进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发白,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却掩不住眉目如画。
他蹲在街角,正偷偷捡摊主丢弃的烂菜叶。
“你是谁啊?”小青梧捏着个热馒头跑过去,“怎么从没见过你?”
男孩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菜叶撒了一地,他警惕地瞪着她,忽然扭头就跑,瘦小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巷尾。
小青梧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
当夜。
“咱们隔壁好像来了个新邻居。”宋父扒着墙头张望。
院墙那边,一群妇人正忙着搬运箱笼,白日里那个男孩灰头土脸地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个快比他高的包袱。
宋母收拾着桌上的吃剩的残骸:“真哒!这可是喜事,要不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可转头一想,家里似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眉头轻皱,有些窘迫。
“去嘛去嘛。”小青梧拽着母亲的袖子撒娇,眼睛却一直往隔壁瞟,“就送笼馒头也行呀。”
宋父宋母含笑,无奈看着家里的小祖宗,连忙答应,将小青梧抱在怀里,敲响了隔壁的大门。
她躲在母亲的怀里,跨进那座陌生小院时,正好看见男孩蹲在井边洗手,春风吹落一树杏花,有几瓣沾在他湿漉漉的发梢上,在夕阳下像缀了碎金。
小青梧说不清那会究竟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这个小哥哥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都好看。
回忆中的画面如春风般温暖,叶家在女眷们的操持下渐渐有了起色,叶离的姑姑开了绣坊,姨娘经营药铺,连最小的堂妹都能帮着记账。
宋家的馒头铺也越做越大,两家人常常在杏树下摆桌共饮,其乐融融。
而小青梧和叶离更是形影不离,她陪他采药,他教她识字;她偷偷省下馒头铺的肉馅给他包饺子,他熬夜为她雕刻木簪......
永和十五年,春。
及笄礼上,叶离将一支亲手雕的杏花木簪别在她发间,两家人在满院杏花的见证下,为这对青梅竹马定下婚约。
大婚那日,叶离穿着簇新的靛蓝长袍,紧张得同手同脚。小青梧凤冠霞帔,盖头下的脸红得像喜烛的焰火。
……
“阿离!”青梧举着郎中开的药方,在院子里雀跃地转圈,“我们有孩子啦!”
叶离手里的医书啪嗒落地,冲过来将她抱起,两人笑倒在飘落的杏花雨中。
宋青梧的魂魄沉浸在回忆里,枯槁的面容上满是幸福美好,可突然……
那日杏花正盛,她抚着微隆的小腹,满心欢喜地等着叶离归家,可推开大门的,却是她最熟悉的丈夫牵着一个陌生女子的手。
“阿离……她是谁?”宋青梧的声音在发抖:
叶离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温柔地将那女子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路上累了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了参汤。”
“叶离!”叶母厉声呵斥,“你发什么疯!”
往日温润如玉的叶离突然无礼,一把推开上前理论的宋青梧:“滚开!”
她重重摔在地上,腹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染红了飘落的杏花瓣。
在女眷们的惊呼声中,她最后看到的,是叶离搂着那女子头也不回的背影。
此后数月。
宋青梧如活死人般躺在积灰的床榻上,窗外杏树结了果,又凋零,就像她迅速枯萎的生命。
她不信爱她如命的丈夫会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她强忍着破败的身躯,一遍遍等待着他的到来。
可最终却等来了那名被叶离再回来的女子——窈娘。
“别白费力气了,”她倚在门边,红唇如血,“阿离现在全身心可都在我这里,没工夫搭理你。”
“啧啧啧。”窈娘嫌弃地看着她这副模样,满是嫌弃。
宋青梧喘着粗气,恶狠狠质问道:“你是不是对阿离做了什么。”
窈娘轻笑,缓缓走到她身旁,凑到她耳边,低声知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就是我干的。”
她高傲得抬起头颅,俯视床上的残破女子,不屑开口:“你又能如何呢,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说完她便冷漠转身离开。
而得到答案的宋青梧仿佛看到了希望,连忙唤丫鬟叫来了叶母,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她的衣袖:“那窈娘是坏人,是她是她害得阿离变得如此模样!”
可换来的只有怜悯的眼神:“青梧,你魔怔了。”
宋青梧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不甘心叫来了一个又一个叶家女眷,可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回答。
渐渐地,大家都觉得叶家大夫人疯了,也没人再搭理她。
永和十六年冬。
当宋青梧的尸体被发现时,窗外的杏树已覆满白雪。
阮云笙听着宋青梧讲完自己的一生,喉咙仿佛被堵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声音嘶哑:“后来呢?”
“后来呀……”
宋青梧的魂魄在密室中飘荡,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发现自己变成了魂魄,被困于房中无法离开,直到她的尸体被人发现,她看着自己的尸体被草草收敛,看着叶家人麻木地操办丧事。
而叶离——那个曾经清朗如月的少年,如今形销骨立,双眼凹陷得像两个黑洞。
最可怕的是窈娘,容光焕发,皮肤莹润得能透出光来。
永和十八年。
垂死的叶离突然睁开了眼,那是宋青梧第一次成功附身,她操控着他枯瘦如柴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冲向叶母的院子。
“娘!窈娘事妖女!”她借叶离之口嘶吼,“你们快醒醒啊,别被她给骗了!”
可叶母只是惊恐地后退:“离儿......你在胡说什么呢……”
眼看没有用,宋青梧又冲向大街,抓住路人的衣襟求救,可所有人都像见鬼般逃开,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男相女派的疯子。
“不听话的玩具……”窈娘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宋青梧只觉天旋地转,再清醒时,叶离的身体已经被吊在祠堂横梁上,脚尖还在微微抽搐。
“还多亏他闹这一出,要不然我还没想好该怎么收场呢。”窈娘抚摸着请来的道士袖口,“现在全城都知道叶家大公子被女鬼附身,冤魂索命绝妙啊......”
道士挥动拂尘,祠堂地面浮现出血色阵法,宋青梧眼睁睁看着叶家每一个人的魂魄被硬生生扯出身体,尖叫着被封印在墙壁中。
而她自己,也被一根染血的红线拉向深渊,永远钉在了阵眼处。
阮云笙凝视着宋青梧的魂魄,轻声问道:“你可知道窈娘究竟是谁?叶家可曾与她结过仇怨?”
宋青梧茫然摇头,眼中尽是悲凉:“叶家向来与人为善,从不曾与人结仇。”
“若她真恨叶家,为何不直接动手,反而蛰伏多年?”阮云笙眉头紧锁,“她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所图非小。”
宋青梧的魂魄剧烈颤抖,悔恨如潮水般涌来:“都怪我,死后只顾沉溺于叶离身边,竟未去探查窈娘的底细......如今时过境迁,还如何查得清楚......”
阮云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轻轻安慰道:“不是还有那个道士吗?你说他来自青龙观?”
“对!就在城外不远!”宋青梧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我记得他的模样,左眉上有道疤,鼻梁歪斜,说话时总爱摸拂尘上的玉坠。”
阮云笙点点头,目光扫过满室浑浑噩噩的叶家亡魂,取出玉笛,清越的往生曲在密室中回荡。
一个个魂魄渐渐恢复清明,向阮云笙躬身致谢后,迈向地府大门,而那叶离,他深深望着叶青梧,嘴唇微启,却最终垂眸凝噎,沉闷离去。
“走吧。”阮云笙收起玉笛,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去青龙观会会那位‘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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