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苏州府,长门县,羊角街王家。
王家乃是一进四合院,与时人常见的院落布局并无两样,北面是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是三间厢房。紧挨着正房的第一间西厢房,门前摆着数盆白色栀子花,瞧着甚是清雅素净,正是王家姑娘王葭的居住之所。
屋外赤轮高升,阳光顺着半开的窗户透进屋中,里面各式家具泛起一层明亮的光晕,王葭仿若浑然未觉,依旧合目赖在罗汉床上。
若是以往,王葭早就被其老娘杨氏给揍醒了,如今之所以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则是前几天她高烧不止,幸亏县中名医李大夫收到根好参,用其做药引,才救回了她的小命。
值得一说的是,王葭在这场生死劫中,觉醒了前世记忆,还发现自己其实生活在明代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话本世界中,她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们都是不同故事里的主角或配角。
堂兄王生是话本卷八的开篇主角,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孤孀无子的婶婶杨氏长大,外出做生意,却三次被同一位大王抢劫后,气得要跳江自杀。大王见他可怜,给了他一船抢劫而来打捆的苎麻,却不知里面藏了四千两银子。王生发现了其中的玄机,靠着这苎麻跟四千两银子为本钱,不上数年,成为大富之家。
王葭觉醒前世记忆时,堂兄王生就已经被抢过一次了,半个月前又拿着老娘杨氏凑得四百银子外出做生意了。
按照剧情,他应当该哭着回来了。
堂兄王生有个毛病,就是一激动就流泪,不将眼泪流干决不罢休,活脱脱的男版“林妹妹”!
王葭正胡思乱想着,院中大门传来一阵拍门声,不久又是一阵惊呼声,也许是顾及到王葭的病情,声音又顿时小了下去。
……
王葭蹑手蹑脚地来到花厅,躲在屏风背后,朝着屋内张望,只见一个衣衫零乱的少年跪倒在一名美貌妇人身前,正眼泪汪汪地哭诉道:“婶婶,侄儿此次外出又遇到了上次的强人!”
跪地少年就是王葭的堂兄王生,前不久刚满十八岁,杨氏见他商贾事体十分伶俐,给了他六百两银子做本钱,想让他去学做生意,今后也好有个谋生本事。
王生七八岁时父母相继早亡,全靠婶母杨氏拉扯大,待杨氏如母,对她的建议自然从善如流。何况其父王三郎,生前本就从事商贾营生,他也算子承父业了。
王生外表清秀宛如文弱书生,骨子里却是个极有行动力的人,打听得南京好做生意,当即置了些苏州货物,雇了只长路航船,与杨氏和堂妹王葭作别,跟着一班为商的朋友结伴赶往南京。
哪知还未到京口,王生等人就遇到一伙水匪,好在这伙强人只劫财不害命,把所有金银货物尽数掠去,便双桨齐发,飞也似划船离去了。
杨氏听他哭诉缘由后,知道此乃无妄之灾,没有责怪他,反而安慰了王生一番后,又给他凑了四百两银子,让他继续做生意。
由于被抢,王生对南京有了阴影,此次选择去镇江置买了价值三百两的布匹打算卖到扬州,又计划从扬州带些米豆回本地贩卖,一来一回少说也有一百两利润。
兴许是前世孽缘,王生在去往扬州的路上遇到无数粮船堵塞河道,为了赶时间更改了航道,结果又遇到了上回那伙强人,再次被抢去了所有盘缠跟货物。
一个“又”字道出了无尽的辛酸,毕竟代表了上千两银子的本钱,是王家三分之二的积蓄。
王葭倒是极为淡定,按照剧情发展,王生就是因为得了连抢他三次老冤家的“同情”,才发了五千两的横财,然后靠着这些横财做本钱,快速成为了大富之家。
只不过天降横财,必先经历些考验,就像唐僧到西天取得真经也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堂兄“区区”五千两的横财,所以只需被抢三次即可,如今都已经搭进去一千两了,只差最后一次就可白赚三千多两。
况且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时机、先机、本钱,若堂兄缺了那三千多两,今后未必能做到“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
前世房价起飞之前,她大哥要结婚买房,那时家里有四十万存款,再添十来万就可以在本省会城市蓉城买套房,但她大哥觉得自己并不在蓉城上班,且不愿意背债,遂在工作地十八线小城市全款买了套房……没过几年,大哥因为工作出众,调到了蓉城,此时的四十万只能够付个蓉城的首付,至于那套十八线小城市的房子倒也升值了些,不过仅仅四五万块钱,还不好出手!
如此血淋淋的教训,王葭深刻领会到“错过这一村就没这店”的道理,正想从屏风后面跳出,试图修复堂兄王生那颗饱受摧残的信心,一道痛心疾首的男声却在屋中率先响起:“阿生太糊涂了,你本就遭过一次强人,怎还敢擅自更改航线走孟河路?”
王葭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说话之人乃王生的至交好友文若虚,由于做生意太过失败,把祖上家业亏了个底朝天,得了个“倒运汉”的诨号。
不过王葭知道他是另外一个故事的主角,比堂兄王生还要来得传奇,王生未来仅仅是大富,人家今后可是巨富!
她正胡思乱想时,只见文若虚失望看着王生,面上充满了恨铁不成钢之意味儿:“那条河道芦苇极为茂密,常有水匪强人暗藏其中……阿生你这次实在大意了。”
王生两次出师未捷,连番遭抢,损失了近千两银子,心中本就愧疚难安,如今听到文实的话,越发心灰意冷。
躲在屏风之后的王葭看到王生垂头丧气的模样,心底暗道不妙,生怕他一蹶不振龟缩于长门县,反而错失发财机缘,然后她也无光可沾,从而错失财务自由的机会。
此时她也顾不上是否得罪未来的巨富了,赶忙从屏风背后冲出,急吼吼道:“若虚哥哥错矣。听哥哥刚刚所言,有无数船粮前往扬州,当地粮食定然降价,肯定会有很多商人打着哥哥一样的注意,到扬州出货进粮再卖往别处。既然人人都有这样的盘算,若想赚钱,最重要的就是比别人快一步。哥哥此次虽有思虑不周之嫌,但也并非全然冲动冒进,遇上盗匪不过是命里招灾罢了。”
王生听到王葭与自己不谋而合的安慰,心底也有些振奋,可想到家中积蓄已经被自己败了大半,心又冷了下去:“妹妹无须为我开脱,众人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宁愿耽搁几天,也不愿铤而走险,可我偏偏心怀侥幸,莫说赚钱,本钱都丢了。”
“哥哥万不可钻牛角尖,我们王家小门小户,不像那些商行大户聚众成势,可以薄利多销积少成多。我们不过是靠着祖辈遗留的人脉,仗着消息灵通赚些快钱罢了,若是一味跟风,只图个“稳”字,跟坐吃箱空有甚区别?”
王葭倒了杯茶递到王生手上,继续画饼鼓励:“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哥哥于经商之道本就天赋异禀,现在又多了经验,今后必有发迹之时。”
她侃侃而谈的模样,引起了文若虚的侧目,面上多了丝神色莫测的意味,待她说完之后,似乎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对王生拱手致歉:“阿生,王葭妹妹所言甚是,刚刚为兄鲁莽了,还望阿生莫要放在心上。”
王葭顿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直接了,跟当面打别人的脸几乎没差了。
不过她脸皮素来厚,狗腿地递上热茶跟点心,弥补道:“若虚大哥说得也没错,做生意虽需要搏一搏的勇气,但终归还是要稳扎稳打。”
大约是王葭巴结之气过于明显,文若虚不由轻抬眉毛,不过也无意深究,反而看着她问道:“听说王葭妹妹生了场危及性命的大病,如今身上可好了?”
王葭心中咯噔,王生与她感情极深,如果听到她生病,好容易振作起来的心,恐怕又要泄气了。
果然王生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一副泫然欲泣的姿态:“妹妹究竟发生何事了~呜呜~好端端地怎会生病,还差点危及到性命?”
在他眼里,王葭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成日在外面走动,身体向来皮实,婶婶揍了她无数回,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平时连个感冒发烧都没有!
王葭最见不得王生流泪的模样,赶忙安慰道:“哥哥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她的话音刚落,文若虚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表情沉痛道:“阿生,你还不知道,你们的姨母前些日子得了急病过世了,故此王葭妹妹伤心过度,高烧不止。”
王葭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缝上文若虚的臭嘴。
平日里明明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现在怎么学不会委婉了,她大哥最近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还接二连三地刺激他。
是不是诚心阻止王生的机缘来了!
王葭虽气愤难当,却是有心无胆。
别看文若虚的名字“又文又虚”感觉是个柔弱书生,实际上人家生得高大挺拔,相貌英武,明明是干啥啥不成的倒运汉,身上却环绕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长门县的地痞流氓顶多在背后嚼两句舌根,从不敢正面招惹他。
王葭从小被杨氏溺爱无度,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没记起前世之前,平日里看到这个年长自己**岁文若虚,也是不由自主地心有戚戚焉。
现在她多了一世经历,知道大明不比治安良好的前世,反而更加清楚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面对深沉威严的文若虚,胆子非但没有变大,反而因预知他即将暴富,气焰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王生本就泪腺发达,惊闻噩耗,此时已经哭成了泪人:“呜呜呜~~我离开前,大婶婶的身子骨还硬朗,连夜给我做了好些蒸饼,怎会就突然去了,呜呜呜~~”
王葭本来在手忙脚乱地安慰王生,听到他回忆着姨母的好,自己也深受感染,跟着抹起眼泪来。
看着兄妹两个抱头痛哭的模样,文若虚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现在王生总没有心情外出做生意了吧!
《初刻拍案惊奇》是话本集,里面有二十四卷故事,涉及不同的年份地点,本文将涉及的故事背景全部移到了大明成化年间苏州长门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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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祸不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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