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宁县的庆福寺，以灵验著称，是苏杭一带有名的大寺庙，平日里便香火繁盛，今日又恰逢庙会，庙里庙外更是香客不断，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王葭平日里都在长门县，甚少有到外县的经历，如今来了休宁县，听到如此盛会，自然不肯错过，像只刚出笼的飞鸟般，置身于汹涌的人潮中，到处看个不停。

王生则含笑跟在她身后，无论遇到多么拥挤的人群，总能灵巧地避过，距离王葭始终不超过一尺，甚至还有余力替她挡开四面八方的人群。

是以庙会人山人海，王葭却并未感到摩肩擦踵的拥挤感。

如果她稍微多想一下，就会明白——王生哪里是她以为的柔弱兄长，这身手明明不逊于武艺高强的文若虚。

不过此时她的脑海里已经被略区别于长门县的风土人情所吸引，也就再次错过了王生身上的异样。

在庆福寺外逛了两个时辰后，王葭方略感疲惫口渴，正好见到一个卖酸梅饮子的小摊，扯着王生的袖子坐到桌前，高声冲着摊主叫了两碗。

待摊主送上两碗紫黑的汤水之后，她立刻捧在手上大口喝了起来，刚入口便觉得风味不一般，无意中瞥见王生支着下巴望着她怔怔出神，不由催促道：“大哥，这个酸梅汤味道极好，你快尝一尝。”

王生闻言收回视线，敛去眼中的复杂和伤感，淡淡一笑，端起白瓷碗一饮而尽，大概对了他的胃口，又向摊主续了一碗。

王葭见他胃口大开，又到隔壁摊上叫了几个肉夹馍，就着酸梅汤吃了起来。

待兄妹吃饱喝足之后，此时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意融融，不同于近来持续几天的秋雨濛濛，难得遇到如此好天气，二人决定再逗留半个时辰。

两人刚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王生突然额前冒起了冷汗，接着面带苦色捂着肚子往庆福寺里跑去，离开之前还不忘叮嘱王葭站在庆福寺门口等他，不要到处乱跑。

王葭一边朝庆福寺走，一边好笑地摇摇头，酸梅汤毕竟是寒凉之物，再好喝也不宜贪多，刚刚应该阻止王生的。

由于想着心事，不小心与一名男子迎面相撞。

男子身量极高，王葭的额头正好撞在他的胸前，月白衣料上的金纹顿时映入眼帘，灿烂辉煌犹如天空的云霞，差点晃花了她的眼睛。

呦，这是个款爷啊！

此种衣料名为云锦的织金缎，花纹全用金线织就，色彩瑰丽多姿，是江浙一带最为昂贵的织品，除了供给皇室，达官显贵都供不应求，几乎没有流入民间的机会。

普通百姓别说使用，恐怕连见过的人都很少。

王葭之所以认得，盖因贾秀才还是知道她救了巫娘子之事，所以对她极为感谢，特意送了她半匹。

杨氏宝贝得不得了，收了在箱底，打算等她出嫁后，给她添妆之用……

“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我刚刚走神了，不小心撞上了——”王葭本着“宁少一事不多一事”的想法，嘴里不住地道歉，一面抬头打量来人，当彻底看清男子的容貌后，只觉得周围仿佛如同静止了一般，如同置身于秋日皎洁的月色下，一时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男子二十上下，皮肤极为白皙，眉如远山，鼻梁高挺，无一处不完美，此时琥珀色的凤目微弯，低头浅笑的模样比他身上云锦更加绚烂瑰丽。

王葭见过的帅哥不少，英武如文若虚，清秀如王生，斯文如贾秀才，风流如胡绥……可相较眼前这个款爷，都显得黯然失色。

“无妨，我也大意了，还请姑娘见谅。”男子略微颔首，大概见王葭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不由敛去笑容，眉心微蹙。

王葭看到男子眼底的恼怒后，立刻回过神，想到刚刚的花痴模样，赶忙捂着脸往庆福寺跑去，跑的时候还不忘偷偷回头继续瞅两眼。

殊不知她这副多看一眼都是赚到的模样让戚景通又好笑又好气。

好笑的是，这个丫头见过他好多次，每次都被他的容色所摄，总是露出些傻样。

好气的是，她从未真正记住过他，转头就抛之脑后，连一丝涟漪都未留下，回回都是初见的目瞪口呆。

虽说每次见面都只是个照面儿，可按理说像他这般相貌气质俱佳的男人，无论哪个见过他的小女子都该留下印象深刻才对，她怎么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呢！

王葭并不清楚她和戚景通有过数面之缘，见他站在原地望着她笑，于是越加放肆，索性放下双手，大大方方地欣赏，越看越觉得恍如天人。

世上不只王葭有双慧眼，四周的人也早就为戚景通的容貌所惊，不过碍于其通身气派都只敢用余光偷瞟。

当王葭看到戚景通腰带时，目光不由一滞，连美男也顾不得看了。

杨氏喜爱玉石，特别是羊脂白玉，美男所佩之玉洁白细腻，没有一丝杂色，甚是罕见。

看着阳光下仿佛愈发温润如脂的玉佩，王葭不由起了些心思，近来她写话本赚了些银子，手头也宽裕，一直想给杨氏买块玉佩，只是逛遍长门县也不曾遇到合心意的玉佩。

如今何不向男子问问白玉是哪里买的，到时候自己也去买一块，好送给杨氏博她高兴。

此时男子已经转身欲离开，王葭正要抬脚跟去追问，突然身旁冒出个头发花白矮个老婆婆，笑眯眯地拦住她的去路道：“姑娘，是不是看上那后生的玉佩，也想买一个？”

王葭垂眼看向眼前的老妇人，慈眉善目，衣着也颇为富贵，手腕上戴着两个明晃晃的大金镯子，一时停下了脚步，“让大娘见笑了，小女确实见猎心喜，打算也买一块儿，不知大娘可知那玉佩的来历？”

若是眼前的老妇人有差不多的货色，也省得去问那个美男了，不然人家还以为自己见色起意故意搭讪呢。

她对男子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处亮丽的风景，不由生出对美好事物的欣赏，短暂地停留在脑海便已心满意足，并非是男女之间的心动，希冀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姑娘确实眼光好，那玉料可是大有来头……”原来老妇人近来手头颇紧，正打算卖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其中就有块价值不菲的玉佩，见王葭衣着不俗，又想买玉的样子，便想直接卖给她，省得被当铺剥一层皮。

生怕王葭不相信，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块儿长方形白玉。

王葭接过玉佩，小心地放在掌心，个头比美男子所佩略大，中间雕着两朵栩栩如生的百合花，只是颜色不如男子的那块纯正，不过手感倒是细腻温润。

她心中有几分意动，打算等王生出来后，辨认一下真假。

如果是真的，便买下老妇人的玉佩。

此时她却不知道王生已经扶墙而出五次，这次则是刚提上裤子，肚子又是一阵轰鸣作响……

王葭虽然有些诧异王生久久未归，不过大致也能猜出原因，打算回到客栈后，给他请个大夫瞧瞧，顺便再熬点鸡汤、红枣粥什么的。

心中正盘算着给王生补元气，忽然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手脚变得无力起来，手中的玉佩差点滑到地上，好在老妇人及时接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回袖中。

看着老妇人矫健的身手，王葭心中立刻升起不妙之感，踉跄着要往庆福寺里跑，却被老妇人一把抱住，神色焦急地朝不远处大喊道：“鹊儿快来，你姐姐的晕病又犯了。！”

姐姐？晕病？

余光瞥到不远处的一个扎着小辫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王葭岂能不明白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

还是古今常见的那种借故跟你套近乎，让路人误以为受害人跟拐子是亲戚，然后再把受害人强行拐走的套路。

作为防拐宣传第一人，没想到却被如此低劣粗暴的手段拐走，简直是贻笑大方。

不过王葭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蒙汗药并非直接入口，药效彻底发作还需要些时间，趁着脑海尚几分清醒，看着周围摸不清头脑的路人，极力保持着冷静，正欲高喊“拐子”“五百两厚报”引起路人的注意，结果还未发出声音，就被老妇人捂住了嘴。

只见老妇人眼泪滚滚而下，脸上既有心疼，又有惊惶地对着身边的小姑娘道：“你姐姐癔症也犯了，她这病发作起来不仅胡言乱语，而且还伤人，快跟为奶奶一道把你姐姐扶进庆福寺，求广明大师为她诊治。”

路人倒是未多想，毕竟在他们眼里，老妇人白发苍苍又个头矮小，小的不过十岁出头又是羸弱不堪的模样，而王葭身材高挑，还有一双大脚，老妇人跟小姑娘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啊。

显然，路人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

若是王葭能够打得过她们，她还能被二人给制住。

当然老妇人的解释也很合理，晕病加疯病，可不就是王葭现如今的状态么？

好在王葭曾不懈余力地宣传拐子的套路，休宁县百姓也对此颇为警惕。

当看到王葭焦急求助的模样，心中倒有了些动摇。

只是在听到她们欲往庆福寺求医，心中的天平又开始倾斜。

假如是拐子的话应该带人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才对，哪里还敢进庆福寺？

何况庆福寺广明大师，医术高超，治好王葭后，岂不是一切真相大白？

此时老妇人又状似不经意地撩起袖子，向路人现出手腕上的金镯子，以显示自己丰厚的财力，证明自己确实有请动广明大师的本钱。

围观的路人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王葭虽然美丽娇俏，可到底不是什么绝色丽人，远及不上刚刚那个离去的富贵公子哩。

老妇人手上的两个大金镯子就够买个不逊于王葭的瘦马了。

当然他们也想到，万一老妇人真是拐子，拐走王葭也算是无本买卖了。

“老人家，我看您年老体弱，二孙女也身单力薄，半路上您大孙女恢复了力气，伤到人就不好。”看着王葭绝望的眼神，路人们想了想，推出一个孔武有力身高近两米的年轻男子，“别看他人高马大，实则性情忠厚，是本县有名的大孝子，让他护送你们去见广明大师吧。”

如果老妇人真的是拐子，有个体格不弱于关二爷的男子看顾，就算有同伙，肯定也不会让她们带着王葭半路跑了。

对于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休宁县的路人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可见休宁县良好的社会风气。

老妇人起初一愣，但很快便喜不自胜的同意了，连连向众人作揖道谢。

王葭看到这里越发绝望，她已经明白过来，老妇人根本不是想要拐卖她，而是想要她的命。

只需要等到药力彻底发作，她便只能任人摆布，老妇人随口扯个借口，往她嘴里塞些毒药，然后把小姑娘压在这里，自己随口扯个离去的理由，等众人反应过来，她早已溜之大吉。

眼看着普济寺的大门越来越近，身体也越发沉重，盯着仅有一步之遥的“护花使者”，此时他正提醒着老妇人小心脚下的台阶，一时之间放松了对王葭的看顾。

毕竟他身上还有个任务，就是防止王葭发疯伤人。

王葭咬了咬牙，打算用自己仅剩的力气做最后一搏。

正当她要行动之时，模模糊糊看到相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轻“咦”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到四人身前。

当男人凑近后，王葭顿时闻道一股极为清淡的香气，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做，昏沉的脑子竟然有了几分清醒，身体似乎也恢复几分力气。

一时之间，不由起了几分好奇心，不由抬头向男子看去。

看清男子的样貌后，她才发觉男子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老，大约三十多岁，只是长得比较老成罢了。

再细看之下，老成男子还隐隐有些面熟，不过她已无暇细想，脑中昏沉又宛如潮水般冲击而来，男子身上的淡香虽然对迷药有些许抵抗作用，但到底还是敌不过。

她盯着男子腰间的玉佩，暗道了声对不住后，趁着几人交涉的空档，她突然挣开老妇人，抢过男子腰间的玉佩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看着四分五裂的玉佩，所有的人都被王葭的行为惊呆了，率先反应过来的还不是老妇人，而是老成男子身后的随从，三两步跳到几人中间，把老成男子挡在身后，目光凶狠地盯住王葭几人，生怕她们再有任何不轨举动。

老妇人面皮抽搐了一会儿，先是倒打一耙：“我家孙女就是疯病犯了，所以我们才制住她，打算请广明大师医治，哪知引起了您的误会……”

说到此处，她便住了口，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意思，要不是老成男子多管闲事，怎么会遭此无妄之灾呢！

眼看着周围人越来越过，老妇人知道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眼底闪过心痛之色，褪下手腕上的两个大金镯子，正欲用此赔偿老成男人的玉佩，无意间却看到地上碎玉。

即使打碎了，那些碎块也在阳光下也是如此的流光溢彩，

心中对王葭大恨的同时，老妇人又对王葭生出一丝佩服，难为她短短时间内，就能想到如此计谋。

事情闹得越大，吸引的人就越多，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下手的机会就越少，同时王生找来的几率也越大。

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老妇人又从怀中掏出那块羊脂白玉，连同两个大金镯子捧到老成男子随从跟前，对着老成男子道：“这是老身的歉意，还请这位老爷宽宏大量，饶过老身一家。”

“不够。”老成男子从一脸警惕的随从身后走出，漫不经心地扫过老妇人手中的金镯和玉佩，平静地摇了摇头。

老妇人的表情不由有些龟裂。

这对金镯乃是实心，足有四两重，是休宁县士绅女儿出嫁那天专门佩戴，为了放松王葭的戒备，才特意拿出来。

而那枚羊脂玉佩更是难得一见的好货，否则以王葭的眼高于顶，怎会一见就动心了！

这几样加起来起码价值二百五十两！

老妇人有心讨价还价，可当看到地上绿油油的碎块时，又底气不足起来。

拜这些日子对王葭的研究，顺带也了解些关于玉的价格，她知道有些玉其实相当值钱。

至于哪些贵，她也总结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其一颜色越单一越贵，其二绿色越浓也就越发价格不菲。

老妇人想到此处，心中又给王葭记了一笔，怪不得此女难缠，这滑不溜秋的手段，一般人还真收拾不了她。

好在她们从始至终都没小看过王葭，老妇人又从鞋底掏出几张银票，看面额皆是百两以上，甚至还夹杂着一张千两银票， “那就请老爷说个数目吧。”

老妇人底气十足，玉石说到底就是块石头，除了那些天价古玉，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

如果真是天价古玉，那老成男子的身份自然不凡，可达官显贵会到小小的休宁县么？

若是长门县还有两分可能，毕竟前锦衣卫指挥使告老还乡后，就在隐居于那里。

而休宁县商风浓重，虽说富裕，可读书委实一般，自然也未曾出过光宗耀祖的大官人，顶多出了几个名声不显的举子。

老妇人自认想得万无一失，开始捻起手中的银票，等着老成男子说个数目。

“五万两。”那语气平淡至极，就仿佛好似说得是五两银子一般。

“老爷，您真会开玩笑。”老妇人第一反应以为是老成男子在说笑，整个杭州的拐子们加在一块儿，一年的收入也不及五万两。

“兀那老婆子，谁有那闲功夫跟你开玩笑，我们爷一言九鼎，说值五万两就值五万两。”

老成男子看着妇人沉默不语，他身后的随从极有眼力见地站出来，一身气息不再遮掩，顿时一股凶神恶煞的气息冲天而起，看热闹的路人皆不由往后退去。

王葭砸碎玉佩后，力气就已用尽，早已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地，本想开口解释，可是却发现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约是危及小命，她用尽此生最大的意志保持着清醒，当听到老成男子说出五万两时，便已彻底放下心来。

老成男子敲诈得越很，闹大的机会就越多，最好是将这桩官司打到公堂上去，到时候她要把这两个骗子及背后之人连根拔起！

不过话说回来，这老成男子说得价格也太离谱了些，即便是先秦时期的古玉都值不了五万两。

怀着“和氏璧还差不多！”的念头，王葭彻底陷入一片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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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为小天使“天天砍石头”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