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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寻琰闻言,像是觉得这个理由过分新奇,声音中透出些许的怀疑:“破你的凶杀案?你被杀了?”
凶杀案的事情尚且没有一个着落,唐千旅担心自己祸从口出,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太多的信息,只是简短道:“倘若日后有机会,再同公子细说。”
不料,温寻琰似乎对她离奇且悲惨的遭遇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扯开嘴角,轻描淡写道:“要说破案,现代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你们宋代也有你们的大理寺,您要是真的惨遭毒手了,应该穿成大理寺的石柱子二十四小时余音绕梁耳提面命催他们破案,而不是劳烦您老人家亲自在这里穿来穿去当宋代狄仁杰。”
“……哦,还有。”温寻琰顿了片刻,又淡淡地补上一句,“现在是公元2045年,距离您那时代都一千年了,要是您真有什么悬案未破而荣登宋朝十宗罪的,那也不用担心,您仇人的骨灰早就化成土地养分孕育路边野草了,坟头草都比哈利法塔高了。”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这些,或许大理寺最后会帮我破了案或者没有,不过现在看来它貌似真的成为悬案了,只是……”唐千旅在黑暗之中垂眸,声音也沉了几分,“我自己还没有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自问与人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杀我,他究竟为何而杀我,我都尚且未知,况且……”
她话到一半,便收了声,且不说温寻琰不信他,就算真的信了,她现在无凭无据,光靠自己的一面之词,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相信,再去修正这一整段历史的。
唐千旅轻声地叹了口气。
她穿越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现在面前的诸多文物成为了她和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纽带,她没有进入传说中的轮回转世,大抵也是因为,自己还残存着一点强烈到难以根除的执念,才让自己的最后一缕幽魂,附着在了曾经倾尽毕生的热爱上。
唐千旅自认是一位修复大家,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谦卑无言只为大爱的伟人。
她只不过比普通人家多了些才华、多了些志向野心,也多了些对名利双收的渴求,因此才为修复文物千锤百炼跋山涉水,历尽风霜、出走半生归来,除去连起历史纽带这一属于千古修复师的使命,还有她自己一点未曾道出于口、却终生都在履行的执着。
她无需成为当世唯一的女修复师,但她要成为当世举世无双的修复师,要凭一手妙手回春的技术碾平那些流言蜚语、斩断那些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偏见。
她不要成为一捧拂之即去的黄土,她要自己的名字深深地刻在历史的里程碑上,要在无数春秋之后,依然有人伫立于她的碑前,她的身影依旧立于历史长河中属于北宋的那一方流域,借洪流的涛涛水声,无声地启迪后代女子,无需囿于深院孤芳自赏,外面砰然万里、万古江河,都该留下她们的足迹。
更何况,那些都是她的赫赫功绩,上面作她大名,本就天经地义。
“现在的局势或许是有些僵持不下。”文物中,唐千旅微微而笑,“不过,之前十几年我都等过来了,现在就这一时半会儿,我等——”
她话音未落,门突然被推开,温寻琰眉梢一挑,相当淡定地横跨半步,动作自然地把文物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抬眼看向来人,镇定道:“怎么了?”
“小温,你和小白去帮王教授打个下手。”男人穿着工作服,站在门口,面色凝重道,“那盏在落河瓷窑出土的执壶破损很严重,现在就小白在那儿,他大概对一些流程不是很熟悉,你去看看吧。”
温寻琰听罢,眉间一拧,只向后扫了一眼身后的唐千旅,托男人帮自己完成剩下的佛像修复工作,便立马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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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的另一边,一人正围在工作桌前,面色有些愁苦,温寻琰走进去时,看到工作台上摆着一盏紫釉执壶的残片。
他还尚且看得出壶身,茄紫色经过黄土多年的掩埋,已经逐渐褪成偏褐的成色,大块壶柄缺失,壶身上面布满了尘土与裂痕,数十块残片开裂的边沿曲折狰狞,裂口出还附着着瞬间胶和泥土,但即便已经支离破碎成了这样,也依然能从它斑驳的残片中,看出旧时端庄古朴的影子。
“还没有清理过吗?有没有经过初步的判断?”温寻琰去一旁打开电器开关的遮板,一一检查房间内的温度和湿度,然后又从整理箱中抽出档案本,开始填写古陶瓷修复档案表,偏头问道,“尺寸量过了吗?口径和高度分别是多少,先去拍张照片,然后跟我说下大致的修复方案。”
“口径6.7cm,高6.1cm,壶身基本完好,口沿残存百分之70左右,瓷片不完整。”那个姓白的男生低头看着一桌残片,有些头疼道,“我初步是想用电磁锅加热一下,看看老化分离的程度,然后用胶黏剂,但是我试拼了一下,编排之后发现壶口那一块损毁太严重了,这盏壶研究院是想送去博物馆的......但要是按照原方案黏合,裂痕会很明显,我打算去咨询一下李教授,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修补。”
“行。”温寻琰点点头,转而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突然叫住男生,冷不防地问了一句,“问你件事儿。”
男生停住脚步:“诶?”
“如果,我是说如果。”温寻琰捏了捏自己的鼻根,“假设突然有个女生说她是宋朝最厉害的文物修复师,什么失传技法损毁文物在她那里都是不在话下,你会不会相信她,然后按照她的说法修文物?”
“……?”男生站在那儿,消化了好一会儿,才莫名其妙地转向温寻琰,“我听说你在遗址里的事情了,是不是真的压力太大了?首先这种事情它就不可能发生,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是从宋朝来的,那你想想,封建社会啊,那会儿的妹子有这么大的能耐吗?人人都是李清照?不是说性别歧视男女不平等什么的,但搁那块儿哪个姑娘出来干这行啊?不太符合历史常识……不过你要说文物修复相关的女性,到真有一位。”
温寻琰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唐千旅模糊难辨的身影,赶忙问:“谁?”
“哎,你这么关注这个干嘛?不会真信了吧?那个女人的名字是在那种民间传说里出现的,而且她不是文物修复师,只是据说北宋几位很厉害的文物修复师都与她有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间绝色,不过就是个桃色传闻,那时候女人能有什么能耐啊,当个八卦听就行了……我要去找王教授了,先走了哈。”
男生看起来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没有再多跟他探讨下去,转身就出去了,只留下温寻琰一个人。
温寻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他虽然说的话难免直了点儿,但也并非不无道理的。
虽然在中国古代史中,相比之下,宋朝的女性地位已经算是较高的了,但毕竟曾经的开放风气和男女平等程度难及现在,直到现在刻板影响仍然盛行于世,更何况一千多年前的封建王朝?
他摇了摇头,正想把脑海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甩出去,只听桌上一直安安静静躺着的文物突然出了声:“刚刚他说的传闻里的主角……是我吗?”
“……?”就算淡定如温寻琰,听到桌子上的文物突然发声,也是惊了一瞬,随即无奈道,“不是贞子胜似贞子,您老人家下次出场那不要这么惊骇世俗么?喜欢开盲盒请去泡泡玛特,随机挑选一个文物附身是什么情况?”
“多有抱歉啊。”唐千旅的声音淡淡的,“我初来乍到,不太了解自己究竟是如何穿越的,想着要是能光想着文物的样子就穿越,那也不麻烦你们了......只不过貌似不行,好像还顺道听见了自己的民间传说,一时有些惊奇罢了。”
“哦。”温寻琰听懂了,面色淡然地回答她,“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唐千旅听不懂他这些现代梗,只是笑了声,不过听起来有些冷:“这些传闻我还在世的时候就有所耳闻,也不知道当时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真的事实颠倒是非,假的流言到代代相传。”
“……罢了,要是没影响到我头上,我也就不计较了。”唐千旅的语气听起来无喜无怒,但仍暗藏了一种常人难以明确感受、又难以忽视的隔阂和尖刺,“倒是公子,现在像是碰到难题了啊。”
“收回刚才的话。”温寻琰带起手套,将残片放入药剂中清理,“我错了,我不该阻碍您破自己的悬案,您要是实在显着就化身夏洛特福尔摩斯或者江户川柯南推理一下究竟是哪个无名小黑下的毒手吧,别来插手我们考古所的事情了,您再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将那些方法用到实物修复中的。”
“公子,你倘若只用膏体对缺口进行粘贴和复原——”唐千旅看着桌上的那一堆材料,虽然承载的容器早就大有不同,但是她对那些材质是何等熟悉,只看了一眼,心下便对他们的修复用料、方法和最终呈现出来的成品模样猜出来了七八分,“那样裂痕会非常明显,除非你修复这件执壶只是自作研究。”
这件执壶确实是打算放到博物馆进行展览的,如果有能将其高度还原的方法,那温寻琰一定不会选择用单纯黏合的方法来进行复原,但即便如此,他仍不信任唐千旅,毕竟在那个时代,光是出了一个李清照已是难得,微微皱眉:“你——”
“茄皮紫较一般紫色更加深沉厚重,公子若要修补填色,炼取方法近似紫色琉璃陶,这盏釉壶只有一色釉,它现在周围并没有描金,只需要除去裂痕部分,故而修复原状的难度并不算大。”唐千旅这次没任着他表达自己的怀疑,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平静淡定地叙述道,“至于裂痕部分,虽然大多数匠人常用石膏粉,但其实还有一种唤作‘金缮修复’的法子,公子可从树中取些树液,作天然生漆拼接残片,再敷上金粉就行,它虽然成分比较简单,不会伤着物器,更能装点粉饰裂痕,加上色块填补,裂痕的明显程度会大大减少。”
“实在是残缺的部分,公子可用陶瓷作泥修复填补,这点应该不必多言。”研究所中的脚步声、交谈声和窗外的风声都在一瞬间趋于模糊,原本驻足心中、喧嚣嘈杂的烦心事在那一刻被尽数拂去,就连周围的温寻琰都恍若成为了一座毫无动静的雕像,她的整个世界被抹去视野、喧嚣与情绪,目之所及的唯一一抹色彩,是面前静静躺着的紫釉执壶,“公子可去寻一种天然矿石,研磨成粉后掺进颜料里,和着瓷粉作成腻子来打底,再上一层釉面涂料,使其能恢复七八成釉光本色。”
温寻琰垂眸,盯着唐千旅,沉吟片刻,随即缓缓开口,语气逐渐变得严肃冰冷:“小姐,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专业术语,但是我最后重申一遍,文物修复不是小事,不是任你玩过家家的地方,请不要再插手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你的。”
温寻琰说完,便不再搭理她,径自就要去继续观察文物,但就在这时,研究室的门突然再次被推开——
唐千旅懂得识时机,立马收了声儿。
而温寻琰循声望去,是方才那个男生。
男生怀中抱了些新的材料,其中有一种黄白色的液体、还有一些闪着金光的粉末和箔纸。
他看起来气有些喘,急道:“王教授说,这种用作展览的,不能单纯黏合,要用生漆和金箔,生漆没化学成分不会造成损害,金箔可以盖掉一些裂痕,至于剩下的用矿物质颜料和瓷粉上色,可以提高它的复原度。”
温寻琰听到之后,微微一愣。
白澈所说的,除了更大白话一点,几乎跟唐千旅的方法没什么区别。
对面人像是不明白温寻琰为什么突然愣住了,放下材料,抬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你咋了啊,真被夺舍了?你再不说话我要请法师给你做法了啊。”
这一次,温寻琰却没回答他,只是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向桌上执壶的残片,它没有人的五官,但是某种坦荡而淡定的目光,却仿佛透过文物,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温寻琰,似乎这个结果,在过去中已经发生了无数次,而此刻的结果,她早就预料到了。
温寻琰在刹那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极快速地眨了下眼,再次望向桌上的文物。
而此时此刻,那一盏残片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
——就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1.“至于裂痕部分,虽然大多数匠人常用石膏粉,但其实还有一种唤作‘金缮修复’的法子,公子可从树中取些树液,作天然生漆拼接残片,再敷上金粉就行,它虽然成分比较简单,不会伤着物器,更能装点粉饰裂痕,加上色块填补,裂痕的明显程度会大大减少。”
2. “公子可去寻一种天然矿石,研磨成粉后掺进颜料里,和着瓷粉作成腻子来打底,再上一层釉面涂料,使其能恢复七八成釉光本色。”
——以上专业知识部分参考于《古陶瓷修复》(非全文照搬),特此标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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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死无对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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