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无对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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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寻琰听到这话,微微挑起眉,语气听起来有些微妙:“来自于你本人的过去?“

唐千旅没有多加回答,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唇而笑,问道:“信不信我?”

她现在身居文物中,温寻琰看不清她究竟是何表情,无法从神色中上来判断她说得是真是假,但是年轻的修复师在心中自我掂量了一下,过了片刻,只是有些轻盈地笑了声:“姑娘,我承认文物说话这个现象纯属奇人异事,但你也不能仗着自己超自然就吹牛不打草稿吧?文物的价值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它一旦受损,就具有不可逆转性了,我不可能凭借着你的一面之辞就轻易相信。”

唐千旅听罢,哑然失笑。

从刚刚这孩子在她面前瞎转悠了半天还把她认成盗墓贼开始,唐千旅就知道,让这个人信任自己绝对不是什么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对于这类的怀疑,她倒是也习以为常了,并不恼怒,只是淡淡道:“公子莫急,我真的不是文物,不过是因为一些说来话长的原因,附身到了这一文物上罢了。”

温寻琰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不是文物,那你是谁?”

唐千旅轻轻而笑,道:“我来自宋朝,是一名宋朝的文物修复师,公子若对这个朝代有所了解,大抵听过我的名字。”

她话音落下,饶是工作之外都随性得很的温寻琰,也不由正色,双眸微瞪:“宋朝?”

唐千旅嗯了一声,笑问:“小公子可听说过这个朝代?”

但凡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朝代,更何况温寻琰兼修历史与考古,主要研究的就是宋唐文物,对这段历史更是了如指掌,他眼中一亮,点了点头,垂眼看向桌上的文物,道:“我认识宋朝,并且深知这个朝代不少修复师的故事,听你的话,必定是一个蛮厉害蛮有名的修复师咯?你给我讲讲你的身世,如果是真的,我会知道是哪一位的。”

“在下唐千旅,字琬琅。”她没有任何一丝的犹豫和心虚,声音明朗地报出了自己的大名,“万水千山的千,风尘苦旅的旅。”

即便唐千旅是一位生在宋朝古国的女子,即便她在十几年的修复生涯中她遭受过说法各异的质疑,但是唐千旅最后都用事实让他们闭了嘴,她的大名传遍了一整个开封,只因两件事,一是听说大宋都城中出了一位风华绝代、才华无双的修复师,二是因为,如此奇人,竟是个女子。

所以唐千旅对于现在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她平静地盯着温寻琰,等着他从记忆中搜寻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彻底解除二人之间的误会。

不料,温寻琰站在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所读的古籍里没有这号人物,不过,说起开封的修复师,古籍中倒是记载了一位,令我敬仰极致。”

唐千旅一愣,刚想质疑温寻琰读的古籍,但听到他后面这句话,忽地扬起一边眉毛:“公子所说的,是哪一位?”

温寻琰敛了那份玩世不恭的神色,眉眼之中难得出现一丝敬重:“历史上并没有关于他的明确姓名记载,要说他究竟是谁,学术圈中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暂时未得准确考证,不过,据他人口传史料和相关的文物实物史料记载,他是传说当世天下第一的修复师,毕生都献给了修复事业,只是可惜,据说这样的技法在后世已经失传了。”

唐千旅斟酌了片刻他的话语,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妙:“……那你还记得她修复过哪些文物吗?”

温寻琰不愧是那位修复师的忠实迷弟,把现今出土的、那位修复师所修的文物一一道来,背诵得流利程度堪比现代新青年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熟悉度。

唐千旅在听到他说第一件文物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声,紧接着,他接下来所报出的文物名称与自己过往所修复过的文物一一重合,随着熟悉的名字接连响起在耳畔,它们往日的样子仿佛重现在眼前,带着各个时代的尘土,静静地伫立在她的工作台上,各种瓷器画卷摆放于她的工作桌上,琳琅蜿蜒的花纹上,曾无数次斜照过一方浅浅的阳光。

只不过,如今物是人非,诸多文物流落四方,而她也尸骨未寒,注定再也没有回到曾经的可能性了。

“……”唐千旅心中略感悲凉,但却很快平复了心情,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温寻琰,犹豫再三,还是把心中的无数证言咽了下去,只是试探性地问他,“你相信我能和那名修复师做得一样好吗?”

温寻琰几乎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虽然没有缺心眼到直接明说,但在他避重就轻的说辞里,唐千旅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不信任:“史料上有过较为明确的记载,即使在大宋,拥有精湛修复技艺的修复师也凤毛麟角,而且史料中也没有此人收徒的相关记载,能得他真传的人少之又少,当说修复技法,在同一个时代中,大概鲜少有人能够企及。”

他微微一顿,打探的目光在文物上上下游移,想了想,还是补上了一句:“或许你真的很厉害,但是文物修复不是小事,说得俗点儿,我不能拿我后半生的饭碗和守法公民的身份来赌这件事的真假。”

唐千旅一时被他的回答堵得哑口无言,沉默了片刻,才颇为无奈地开口:“……小公子,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我就是史料中的那个人呢?”

没想到温寻琰这次回答得更迅速,声音不冷不热,却分外笃定:“不可能。”

“……”唐千旅心里觉得可笑。

站在仰慕之人本人面前都能把人认错,你的崇拜好廉价啊弟弟。

她在心中默默地记上了一笔,给他开除了粉籍,开口的语气也添上几分冷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亏你还口口声声地声称你研究过宋朝历史呢,你就这么确定?”

“确定。”温寻琰直直地盯着桌子上的文物,眼神毫不躲闪,“因为他是一名男性修复师,而你的声音听上去像个女人。”

“……你不要想着冒充我偶像。”过了片刻,他又慢悠悠地补充上一句,“作为他的忠实粉丝,经过我仔细地考察研究,我相信他不会是伪娘ga……断袖。”

唐千旅:“……”

我断你大爹。

可就算温寻琰的说辞如此的没有正形,他的话还是让唐千旅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就据她所知,与她所生时段极为相似、人生轨迹高度重合、甚至连修复过的文物都一模一样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位修复师,但是最终她不仅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就连性别都被人加以颠倒编入了。

唐千旅突然陷入沉默,盯着温寻琰看了许久,良久,扯开嘴角,自嘲一笑。

她早该料到这个结果的。

当年身在大宋时,纵使她惊才绝艳,终其一生,也未能获得过一官半职。

彼时男尊女卑的阴影重新笼上了宋朝的土地,封建社会逐步走入不可挽回的深渊,清规戒律像是沉重地锁链横在众人面前,就算风流潇洒才高八斗如唐千旅,也要被迫在这样的封建社会下折去一身傲骨。

她也并没有落得一个苦尽甘来的结局,走到最后,才高运蹇,籍籍无名,就连一缕亡魂,都不能归土长眠。

“……无妨。”唐千旅淡淡一笑,话中带着些许遗憾,心想他们或许也是有缘无分了,“公子若是真有更甚一筹的能力,我也不加多言,不过,你要是实在有无法修复的地方,问我不尝为一种方法。”

温寻琰并没有将她的后半句话放在心上,权当是外行人的迷之自信,只是敷衍地应了声,没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着手开始自己的修复工作。

青年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工作起来却意外地认真,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管注射针管,唐千旅看不清那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但是是一管乳白色的液体,和她那时候用来修缮黏合的石灰和杨桃藤浆有几分相似。

面前的男生偏过头,很仔细地清除了起甲白粉部分,扫落了些许佛像间的积沙,并将那管乳白液剂注射了进去,静候了稍许,又轻轻地按压在起甲的地方,将塑像脱落的部分黏回原处,然后一点一点、相当仔细的、反复在它的身上进行拍压。

起甲的地方很快恢复如初,唐千旅见温庭琰没出什么岔子,才微微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感到自身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像是一缕阳光突然穿透迷雾,原本被截断的河流突然之间被重新接壤,某些本不该属于她的记忆一点一点灌入她的脑海,刹那间,无数画面在她脑中闪现。

她并不是隋代的人,但她的眼前却出现了属于隋朝的小袖袍和缦裆裤,屋内灯光略显昏暗,工匠正在立骨,神色认真,紧接着一层一层的青石材料构筑出了佛像的身体,下一秒场景扭曲旋转,昏暗的小房尽数向后褪去,她来到了传说中天地之所合的洛阳,街道上车水马龙,歌舞升平,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景色,所有灯火辉煌突然被腥风血雨所覆盖,烽火连天,哀鸿遍野,她被遗弃在角落,没过一会儿就被埋入尘土,深眠地下。

短短的十几秒,唐千旅被猝不及防地拉进了一个她不曾存在的时代,看尽了一个文物从诞生到沉睡漫长的一生。

“……”她的呼吸声轻轻颤抖,随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温寻琰,“你刚刚做了什么?”

“修文物啊。”温寻琰正在整理工具,连眼皮都没有撩一下,“大修复师,没看出来么?”

此时,唐千旅已经无暇顾及温寻琰话中的刺,只觉得原本空白的画面突然被各种五彩斑斓的景色填满,唐千旅看着青年,心中莫名冒出来一个看起来荒唐至极的想法。

——文物的记忆,是随着它们的完整程度而得以增减的吗?

而另一个更听起来难以实现的念头,冷不防地在她脑海中耕种发芽。

如果她能找到自己遇害那天所修的文物呢?

唐千旅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场景,在用手勒住她进行行凶的时候,她的雕刻刀和未完成修复的文物仅仅离她咫尺之距。

既然她在一尊佛像的记忆里能够看到隋朝的兴盛与灭亡,既然它们所见的场景都如此清晰,那那一晚她正在修复的文物,是否有可能也看清了凶手的脸?

想到这儿,她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的要务,可是寻找文物?”

“……”温寻琰微微仰起下巴,略带打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道:“那叫考古,因为时间、战争、迁移等各种因素,人类历史上的许多文献文物都没能得以保存,大部分会被留在原先的遗址中,我们寻找文物并没有所谓的利益用途,让这些文物尽可能完好地重见天日,并从中破译它的历史密码,是我们这些考古学家的使命。”

“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头绪的案子终于有了线索,唐千旅难得有些按耐不住,声音听起来有些轻微地发抖,“这位小公子,你们是无论哪个朝代、哪样文物,都能找到吗?”

“那得看了。”温寻琰眉目淡然,平声道,“我们也很想拥有这样的能力,但是很可惜,很大一部分的文物,都难逃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命运……”

话音未落,他一顿,敏锐地捕捉到了唐千旅的情绪变化,“你想让我帮你找什么?”

“是……是一种越窑青瓷。”唐千旅显得有些急切,“来自于晚唐,要是能找到它,我一定认得出来。”

温寻琰听罢,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眼睛盯着她看:“你要找那个做什么?我可提醒你一下,我国重在加强国民文化自信,很重视人文发展,要真有什么,不是判偷盗罪那么简单的,人将文物据为己有然后售卖是犯法的,要真有什么,我往后余生的吃住都可以被监狱包了。”

话落,他沉吟片刻,随即慢悠悠地补上一句:

“文物售卖文物也是犯法的,大概吧。”

没想到,这一次唐千旅却没再阴阳怪气地讽刺回去,反倒显得认真了许多,那双下垂的眼睛像是要真的缓缓睁开一般,一字一句,都显得郑重至极:

“不是的。”

唐千旅看向青年的眼睛,像是在注视着千年如一日的黑夜,声音更显凛冽而又决绝:

“——我要用这盏越窑青瓷,侦破自己的凶杀案。”

很仔细地清除了起甲白粉部分,扫落了些许佛像间的积沙,并将那管乳白液剂注射了进去,静候了稍许,又轻轻按压在起甲的位置,将塑像脱落的部分黏回原处,然后一点一点,相当仔细的,反复在它的身上进行拍压。——本部分知识来源于网络(并非完全照搬),特此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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