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我?”
突如其来的爱慕之言让罗小莲愣在了当场。
“嗯。”人高马大的郑厚红着脸点点头。
“为什么?”罗小莲大为不解,上一个让她这么意外的还是柏师兄。
郑厚紧张地攥着手里的花,腼腆道:“其实早在你炼出凝味丹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那时我就想,也不知是怎样的姑娘才能研究出这样奇特的丹药。后来,宗门的辟谷丹一次次地被改良,各种治眼睛的丹药一种种出现,我又想,这下她定要大出风头了,可事实是你还是那样深居简出,不断精进丹术,这份定力让我很佩服。”
“就因为这些喜欢我?”
“这些难道不够吗?”郑厚抬起头,异常诚恳道:“喜欢一个人自是要发现她的优点,我很喜欢这样满身优点的你啊。”
我满身优点?“你……不觉得我长得丑吗?”
郑厚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眼前布满黑斑的脸,轻声道:“认真专注的女孩子最好看,在我眼里,小莲姑娘比元霜师妹还要美。”
这当真是她听过最动人的情话了,罗小莲心中忽得像是被人撩拨了一下,痒痒的。
如果没有柏师兄……如果……这话是柏师兄说的就好了。
郑厚鼓足勇气将手里的粉玉芙蓉递出去,“你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吗?”
白中透粉的花瓣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好看,可罗小莲却伸手推开了它,“谢谢你的心意,不过很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话说出口的时候,罗小莲格外冷静,冷静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她早已接受了柏师兄。
——
落月湖边,柏长青特意换了身新衣,满是期待地等在他与罗小莲此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昨日小莲神色似乎很正经,也不知要对他说些什么,莫不是终于要正式回应他的感情了?
就在柏长青想入非非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他以为是罗小莲终于来了,忙扬起笑脸转过身去,“小……”
“师父!”一具意料之外的身躯猛地撞进柏长青怀里。
“元霜?”柏长青从未见过小徒弟如此失态的模样,一时动也不敢动,“你怎么了?”
“我娘来信说我的未婚夫退婚了。”
“退婚?”
罗元霜哭着道:“从小就定下的婚事,我一直在等着他来提亲,可前阵子我未来的婆婆居然亲自上门说不想要我这个儿媳妇了。”
“好好的怎么……”
“她还说要让她儿子娶小莲姐姐。”
“什么!”
“师父。”罗元霜伤心把头埋在师父怀里,眼泪止也止不住,“他不想娶我也就算了,还要把妻子人选换成我的亲姐姐,这算什么,算什么!”
没错,真的太过分了,柏长青听着也忍不住握起了拳头,这什么人呐!
“小时候他明明说会一辈子对我好的,这才多久他就变心了,还要姐妹易嫁,他到底拿我当什么人了……呜呜呜。”
“欺人太甚!”柏长青怒不可遏,哪来的兔崽子,抛弃他徒弟还不够,还想抢他媳妇!
“师父,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感受着胸前逐渐湿润的衣衫,柏长青轻轻摸了摸小徒弟的头,安慰道:“别哭,有师父在呢,他们家如此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师父定为你做主。”
“师父……”罗元霜更用力地抱紧了师父,似乎这样才能找到些许安全感。
小徒弟表现得如此脆弱,柏长青也无法再计较别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柔声安抚,过了好一阵才让她平静下来。
好说歹说送走徒弟,柏长青终于能空出心思继续等他的心上人了,只是他刚一回头,便瞧见罗小莲竟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也不知何时来的。
柏长青忙上前,“小莲你……”
“如果我跟罗元霜只能选择一个人你要选谁?”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柏长青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选……”正说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罗元霜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恍然大悟道,“你刚刚是不是见我对元霜……你误会了,其实我……”
“那些都不重要!”罗小莲打断他,“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成了道侣,你愿意远离罗元霜,再也不见她吗?”
“怎么说这话?”柏长青很无奈,“你定是误会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其实元霜是我的……”
可罗小莲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都说了我跟她没有什么,你不要这么大的敌意。”
“我不该对她有敌意吗?她罗家大小姐的身份,她幸福安稳的童年,原本都该属于我的!”罗小莲红着眼,恨恨道,“我不管你把她当妹妹也好,当朋友也好,总之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这满含怨憎的神情让柏长青想到了前世,一模一样,为什么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你非要如此仇视她吗,明明是亲姐妹,为何就是不能好好相处?”
“姐妹?”罗小莲讥讽地笑了起来,“你该不会以为一句姐姐就能抵消所有吧,我娘的痛苦,我的痛苦,这一切的一切她罗元霜指望能凭姐姐两个字就算了?”
“我知道你为你母亲的事不平,可这也不是元霜的错,上一辈的恩怨何苦再延续到下一代,若你心中实在放不下,我可以陪你回罗家讨公道,但你不要把一切都压在元霜身上好不好……”
“够了!”罗小莲此刻心寒得很,像过去无数次的那样,寒透了,“说来说去你就是要维护她,你们这些男人都一样,都是一样的,罗元霜永远都没错,错的只有我,只有一无是处的我。”
“不要这样说小莲,你到底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
“是啊,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罗元霜,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滚烫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罗小莲只觉得整颗心都要碎掉了。
心上人崩溃的模样让柏长青慌了手脚,他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别哭,是我不好,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直说,我会改的,我可以改到你满意为止……”
罗小莲没有挣扎,只是用一种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冷静语气问出了一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柏长青,你真的喜欢我吗?”
这份变化柏长青很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看向怀中人,那双昔日带着温暖的眼睛如今看着竟有些冷了,陌生里带着寒凉,叫人害怕,“不要这样看着我,小莲,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
“一见钟情不够吗。”
“不够。”罗小莲此刻已经再不能相信眼前人了,“你身边有罗元霜那样的美人,怎么会对一张满是黑斑的脸感兴趣,这一点都不合常理。”
“小莲,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要纠结这件事,我与你说过很多次,容貌只是一层皮囊,你在我眼里很漂亮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罗小莲很冷静,前所未有的冷静,“别人说喜欢我至少能给出个像样的理由,可你没有,就连师父,我可以感觉到他对我感情的变化,从不在意到关心,从陌生到熟悉,可你,你的深情从一开始就存在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柏长青有口难言。
直视着柏长青,罗小莲的思绪越来越清晰,“我不明白你的喜欢从哪里来,也不明白这份喜欢能持续多久,这些年我一边感动一边怀疑,患得患失,快要疯掉了。”
“小莲……”
“柏长青,或许,你喜欢的只是一个你想象中的罗小莲,她和我不一样。”
听得这话,柏长青不自觉地松了手,我喜欢的……是想象中的罗小莲。
“你总是用一种自以为了解的眼神看着我,可你分明有那么多的不知道,上一刻会逗我开心,下一刻你就做了让我介意的事。相识不久你就对我的缺点如数家珍,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找不出我身上能令你动心的优点,所以……你真的在意我吗?”
沉默,有时便是最好的回答。
“柏长青,我们不合适。”
——
柏长青觉得,他这一生充满着旁人羡煞万分的幸运与机遇,却也总是伴随着难以挽回的遗憾。
爹娘都是散修,每天修炼挣灵石很辛苦,他们很爱自己这个儿子,于是他只能懂事一点,再懂事一点,努力不成为负担,而结果便是爹娘也总是放心地留他一个人在家。
多年后回忆童年时光,柏长青常常会想,要是当初顽皮一些就好了,这样爹娘就会放心不下,会把他带在身边,至少秘境覆灭时一家三口可以整整齐齐地埋在一起,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连父母遗骨都找不到。
小时候,同街的孩子们都知道他是个娇贵的瓷娃娃,万一伤着碰着了自家就得赔一大笔医药费,所以从不和他一起玩耍。
所以这百毒不侵的体质真的好吗,让他失去了父母,也没了儿时玩伴。
十岁时,柏长青拜入剑宗,有幸成为宗主弟子,因为师父辈分高,所以即便年纪小,他也是众人的师叔、师祖。一声声师叔师祖如同法咒般将他与同龄人完全隔开,难以成为朋友。
少年时期的成长,只有师父师兄和一柄长剑相伴,未免太过单调,是不是当初做个普通弟子会好很多?
三十岁时,柏长青打赢师父成为剑宗第一人,宗门上下无不钦佩,都将他视为需要尊敬的前辈。他才三十岁,便已成了前辈。
但前辈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宗主最得意的弟子怎么这副德行?”“言行无状、做事鲁莽,枉他一身无人可敌的修为,当真是暴殄天物。”……
时不时传进耳朵的流言蜚语彻底磨平了他的性子,说多错多,少做少错,他不得不跨过年轻气盛,直接步入德高望重的阶段,这并不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
后来,芳华大会召开,柏长青力压群雄,被无数的年轻人所仰望,这份殊荣令他高兴,也令他惶恐。曾经萍水相逢的几个君子之交就此变了态度,他看着那些羡慕嫉妒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份交情再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再后来,正魔大战起,柏长青那时在外游历,闻听此事便随几位同道一起前往战况最激烈的落雪城支援,却不知魔道几位化神本是设好了陷阱准备坑杀正道的几位大能,却被他们一群毫无所觉的傻子触发了阵法,打草惊蛇。
当时众人中以柏长青修为最高,所以他被理所当然地要求留下来断后,大敌当前,柏长青自是义不容辞,然而他答应的话刚一落下,那群人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跑了,无一人在意他撑不撑得住。
同行者中有经验丰富的前辈,有家族栽培的天才,他们都有保命之物,逃得飞快,唯他,仅一人一剑,退无可退。他拼着一身重伤,断了本命剑,终于在最后关头突破化神,反杀两位尊者,其余几位见势不妙也惜命得很,不再纠缠。
此事后,正道为了壮声势,大肆宣扬他将几大魔道尊者杀得落荒而逃的消息,以至于大战结束,正魔两双方皆伤亡惨重,化神尊者所剩无几,他这个最年轻的化神剑修便被顺理成章地视作正道希望,奉为了剑尊。
“剑尊”,这两个字把柏长青彻彻底底地架在了修真界的最高处。
高处果真是不胜寒的,再无人敢与他平辈论交,就连师兄与他相处也不自觉地带了点恭敬,什么事都要问问他的意见。问他干什么,他只会打架,旁的什么也不懂。
不知不觉间,柏长青已成了孤家寡人。
他想沉心剑道,却又遭遇到瓶颈,苦恼万分,人生果然处处充满了意外。
无事可做,柏长青便收了一个徒弟,然而徒弟也是个闲不住的,她似乎很享受被众人追捧的感觉,有事没事就往山下跑,勾得那些男弟子们神魂颠倒的。
当初让她自降一辈,与长老弟子们同辈相称,分明是为了让她不要步自己后尘,能够多几个朋友,可怎么好像过犹不及了?
柏长青有心斥她不务正业,然而徒弟悟性是那么的高,剑术是那么的好,他再想指责也立不住脚。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小徒弟耀眼夺目受喜爱又有什么错呢。
至于他,也不过是跟从前一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罢了。
直到忘忧峰上来了只恼人的小野猫。
罗小莲,那是个非常没有眼色的小丫头。
才第二次见面就厚颜无耻地说想做他的道侣,真是荒唐!
再后来,可能是想了什么迂回的战术,又改口要拜师,但她那时不时偷瞄过来的不清白眼神跟男弟子们看徒儿元霜的一模一样,说只是拜师谁能信?
可这个杂役弟子成天在他眼前晃悠,晃得人心烦意乱。
打吧,这小身板怕是一挥手就碎了,骂吧,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柏长青无可奈何,只能一次又一次温和地拒绝,虽然半点用处都没有。
苦恼之余,柏长青倒也仔细思考过。
收徒?
罗小莲进剑宗已有段时间,可剑术依旧差劲得要命,就不说易学难精的霄云剑法了,寻常剑术总能练成几招吧,偏她就是学不会,连百兽园常去练功场旁观的那只猴子都学会一套两仪剑了她居然至今毫无所获?
剑宗的问剑路乃祖师所设,既能测剑术资质,也是一处用来拷问道心的场所,她能坚持到最后可见已经寻到了合适的方向,究竟为什么会如此?不过无论剑道是何,她的行事作风与自己大相径庭,当是无法理解他的道,不可成为师徒。
道侣?
柏长青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不过就算真有了喜欢的人,也定不会是这样满身缺点的小丫头,她的自卑、自私、无理取闹都是自己所讨厌的。
而且,在柏长青眼里,罗小莲是个很奇怪的姑娘。
她很贪财,有点小便宜就要占,花钱抠抠搜搜的,明明如此小气,可买起珍贵食材讨好他的时候又很大方,浪费这钱干什么呢,用来修炼不好吗?
她很在意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评价,明明一听到“丑”这个字就要跳脚,却偏偏不肯遮掩自己的脸,那双眼睛很漂亮,若是戴上一张好看的面具,或是盖上一张无暇的画皮,必会是个美人,为什么就是不肯?
她很没有自知之明,明明成天被人拿来与元霜比较,躲着就好了嘛,却还非要自讨苦吃去较劲,还一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比不过妹妹的模样,到底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她很斤斤计较,不过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能跟人家吵上三天三夜,明明被冤枉了,却又不肯多费唇舌去解释,你的伶牙俐齿呢,你的得理不饶人呢,把受的委屈给吵回来啊。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柏长青厌烦着、恼火着,狗拿耗子般着急着,可不得不承认,他又隐秘地开心着,这寂静的忘忧峰终是因为这个人变得热闹起来。
要是能别总缠着他就好了。
以前不是没有女子向柏长青表达过爱慕,然而只要他略微皱一皱眉,这些姑娘便都识趣地离开了,只有罗小莲,跟块狗皮膏药一样,怎么也赶不走。
*
“都说不用来了,这点小伤根本不碍事。”
“都瞎了还嘴硬。”
“本座是剑尊,区区目盲能奈我何,真的没事。”
“剑尊又怎么了,剑尊也是人,会疼、会累、会受伤,我就不信你乐意成天当个庄严肃穆的石像,被供着被奉着就是没人关心着。”
“我……歪理。”
“切,说不过我就说不过呗,还强词夺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反正我不会收徒的。”
“剑尊,你这人还真是油盐不进啊,这都六年了,你的心莫不是石头做的?”
“不合适。”
“就罗元霜合适?我又不比她差咧。”
“真的?”
“不是你说叫我别自卑的嘛,怎么,我现在自信了你还有意见?”
“是自信还是自傲?”
“都一样,反正对剑尊你而言,我是不差的。”
“哦?怎么说?”
“牡丹花虽好,可身边总围着一圈又一圈的蜜蜂,狗尾巴草就不一样了,无人问津,所以只会属于你一个人,对不对?”
“只……属于我。”
*
临终前陷入黑暗的那段时间,柏长青什么也看不到,又不好动用神识去查探,以至于不得不用听觉、嗅觉、触觉去一次次感受着身边人的存在。
这孤高的寒峰,原来已多了只粘人的猫儿,软软的,小小的,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钻。
——
剑宗山门。
柏长青一步步走下台阶,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前世的种种。
踏出山门的那一刻,柏长青回首望向药峰,眼神由迷茫变为了坚定。
是我太过想当然,以至于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人的选择总是与自身经历息息相关。
我还记得所有一切,可你,早已不是那个缠着我不放的罗小莲了。
小莲,我一直在追逐着记忆中那个自卑又自傲的你,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从前我一直被动地接受着你的好,忽略了其他。
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不了解你的内心,只是傻傻等在原地,等着你向我走来。
大概这便是天意,叫我尝一尝你曾经的求而不得。
柏长青取出了许久不用的传信玉符,对它道:“小莲,或许当真是我的爱太浅薄,所以事情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好好想清楚你我之间究竟该如何。”
罗小莲自前日与柏长青单方面决裂后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想见。
离开?
带着诀别意味的话语从玉符中传出,原本坐在屋里黯然神伤的罗小莲顿时一惊,她起身想去找人,却猛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柏师兄的住处在哪。
十几年了,她居然……不知道。
是了,柏师兄不了解她,她又何尝了解柏师兄呢。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果然是不合适的。
罗小莲又坐回桌边。
可刚一坐下她又忽然想起刚刚传信符里响过几道雀鸟的叽喳声,那是养在山门处的褚云雀。
或许天意还有转圜的余地呢,罗小莲忙又起身赶往山门,然而她等到那里时,四周却空无一人,
罗小莲怅然若失,“柏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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