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扶璋

白榆并不生气,自顾自啜饮一口热茶。一时四下寂静,只有那人自顾自的嘀咕声传入众人耳中,侍从们迅速低下头作偶人状态,葛根眼睛瞬间睁大,死死盯住屏风后绰绰人影。

他算是知道民间那些香艳又离谱的流言是谁写出来的,又是谁传播的,葛根的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传言是挺离谱,这孩子是谁家的?”镜中的相里棣华抿嘴浅笑,目光慈爱,“写成个话本子倒是不错,指不定能大卖呢,这孩子挺有趣,活泼一点好,阿遥太懂事了,不好。”

海棠夫人(相里诵棠)眼神微动:“他是小说家的,他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说得清呢。”

“这孩子特意给自己起了个花名儿——‘破茧天蚕’,还说什么‘天不生我天蚕爷,话本万古如长夜’,写了四五本书,却被仙门百家的长辈联手封杀了,就这,仍旧笔耕不辍。”

相里棣华捂嘴偷笑:“孩子有这份毅力倒是难得,他到底写了什么,让那群老东西震怒,连长辈的尊贵体面都顾不得,非得亲自下场。”

海棠夫人伸手拈起一枚脆蜜金桔,慢悠悠咬一口,不顾桔子汁水流入掌心。海棠夫人毫不在意,随手拿起帕子擦干净,朱唇轻启,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冲师逆徒,大致与流言的前半段基本相同。”

“夹杂些□□桥段,多是市井之言,不过这孩子多少也能挣些,写的书都放人间的书肆卖,够买些小零食填填嘴。”

“呀,原是如此,封得是不冤,他家长真要约束几分,祸从口出啊。”相里棣华自知失言,继续观察水镜内列位天骄的表现。

天蚕藏身屏风后,偷摸对白榆摇头,白榆挥手让侍从带天蚕从侧门走,葛根被侍从强制压低头以免看到天蚕的面容,事后报复。

天蚕偷偷摸摸从侧门溜出去,拿起一早备好的细软,以最快的速度乘船离开。

等天蚕走远,白榆才让侍从们放开葛根,葛根心知逃不过,好歹服个软能松快松快。

一屁股坐下,抄起桌子上的苹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挑明那人的身份,我就给你办事,怎么样?”

“好。”白榆答应得爽快,谈笑间就将天蚕卖了个一干二净,葛根暗自抿嘴,轻轻点头,而后抬头看向雕花窗棂外开得正盛的一树藤萝,微风轻轻拂过一串串花朵。

浅紫色的花瓣簌簌而落,风卷起干枯的紫藤萝花瓣飞向远方,最终落入谢扶璋摊开的书卷上。

谢扶璋轻轻将毛笔搁上桃木笔架,抬头眺望窗外浓荫,六角纹雕花隔扇框进一树紫藤萝,垂下大串大串紫色花束,坠满枝头、趴伏房檐,远远瞧去,仿若轻薄云雾。

一步一景致,一扇一画卷。

海棠式漏窗正对一株红山茶,谢扶璋扒住隔扇,踮起脚尖,努力伸直手臂,还是来不及接住整朵跌落的红山茶。

“没抓到。”谢扶璋失望地想。转身靠隔扇盘腿坐下,头轻轻倚上六角纹边缘,手肘支住下颌,怔怔出神,阴影糊住她的嘴、束缚她的手腕,只露出一双忧郁的眼睛。

阳光正好,穿过繁茂粗壮的紫藤萝和瘦骨伶仃的玉兰花,挤进黝黑枝桠的间隙,被隔扇和窗棂上精美繁复的雕花随意切割,丢下一地零碎光影,晦暗不明,让人没由来感到湿润和冰凉。

书阁落了锁,那把硕大的铜锁锁住谢扶璋的自由,她常挑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脱下木屐,踩零碎的阳光玩儿。

这是独属于谢扶璋一人的小游戏,散漫随意,伴随日光,少了傲慢的训斥与软弱的啼哭,清静自在。

若是寻常,谢扶璋是没办法进行这种小小的娱乐,但是关禁闭可以,所以她常常故意犯错。

常故意做错事或顶撞长辈,不至严重到跪祠堂,又可以保证自己被关进书阁,还能借助顶撞来宣泄一些不可宣之于口的愤懑。

关禁闭后,书阁中的书就可以随意翻阅,反正谢家不会找人看她,不用学女红、读《女则》。

年幼的谢扶璋对总是书中记载产生怀着一种莫名的厌恶与愤怒。

纸、书、笔四下散落,散到脚边、桌案下,一本被揉皱了的《女训》垫到桌角,另一本《女则》崭新,只有书皮上浅浅一条褶皱。

轻轻捻起这片不甚好看,甚至有些枯黄的藤萝花瓣,高高举起,迎上阳光眯起眼观察,年幼的谢扶璋好奇这片花瓣从哪里来,见过多少风景。

阳光透过半透明的花瓣,书阁一片寂静,只有历朝历代先贤窃窃私语,偶尔分出些心神垂眼观察这个小小的身影。

谢扶璋倏然抬起头来,望着窗外背脊挺直的风遥,谢扶璋歪着头,目光清澈又好奇,带着纯然的天真与向往。

风遥粗布短打,浑身狼狈,谢扶璋审视门外人,风遥打量年幼的自己,思索片刻,附身拾起那朵有些蔫儿的红山茶,丛隔扇上稍大的间隙递过去。

“好久不见。”风遥语气温柔,声音几不可闻,红山茶花作为礼物送给年幼的自己。

谢扶璋犹豫一瞬,还是伸手接过来,簪到自己头上,抿抿嘴,邀请道:“谢谢,你,要进来?”

风遥晃身进来,她的目光落到桌案上的那张雪白的纸,轻轻拿起来,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墨渍,金色的阳光打上脸颊,睫毛修长。

谢扶璋年幼,笔力不强,簪花小楷远没有风遥写得好,却能从一撇一勾中隐约窥见女孩倔犟的性情。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1)风遥慢慢念出这首《寄生草》,声音轻盈平和。

谢扶璋仰头看她。

“你说,你是未来的我。”

“我———自由了吗?你自由了吗?”谢扶璋眼中满是希冀。

风遥唇畔勾起一抹笑,她其实很少有真心的笑。

风遥垂头,直视谢扶璋的眼睛,缓缓道:“我自由了,我是风,风永远自由,你呢?”

谢扶璋眼中含泪,眉间戾气深重:“没有,我的前路被三纲五常束缚,后路被忠孝人伦斩断,如今做砖石为人铺路,倒不如早早绞了头发,做个姑子来得清净自在。”

“总有一天,我要用一把大火烧尽一切,将禁锢我的一切的一切,统统焚烧殆尽。”

谢扶璋的眼中满是戾气和坚定。

风遥不由得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幼年的自己,却见日沉月升,日夜颠倒。

不待反应,又是月落星沉,旭日东升。

还是书阁,只是再未落锁,藤萝花已谢,浓荫糊窗棂。

墙角的苔藓已然不见,书页微微泛黄,多情似故人。

“好久不见,经年一别,我好像忘记问你的名字,我等了你好多年,久到······我都要出嫁了。”书阁外紫藤的影子轻轻吻上风遥的眉心,历朝历代的圣贤们依旧自顾自讨论自己的道。

风遥转过身,那是一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

谢扶璋眉眼的阴郁浓得化不开,锦衣华服、金瓒玉珥,耳边别一枝红山茶,欲语泪先流,指尖颤抖:“我·····等你好久了。”

风遥大概知道这是自己与她的最后一面:“我名风遥,无姓……无根之人,身若浮萍。”

言罢,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心头酸涩,无语凌噎。

“既不愿见我,那就为我讲讲你去过的地方罢,你去过,权当我也见过,我这一生啊,从未自由。我以后······”谢扶璋抬眼望向窗外草木,继而垂下头,喃喃道,“我哪儿来的以后呢。”

举头望日,不见长安。

“我未来得及去过太多地方,我只看过海。那是鲛人族居住的海,鲛珠是他们的眼泪,他们还会采摘天边第一缕鱼肚白来织鲛绡。”

“每逢十五月圆,月出东山时,他们的化出双腿走上岸,去鬼市与其他修者交易。”

“他们居住的那片海滩是白色的,白得像雪,很软。黄昏时海浪镶嵌金边连带着螃蟹和一些贝类一齐冲上岸,咸腥咸腥的,又潮,不好闻。”

“鱼虾有点咸,鲛人的手艺不太行,做的食物不太合我的口味。”风遥娓娓道来,虽粗漏,却能勾起向往,仿佛真闻到海的腥味。

“真好,真好。”地板上的水渍粘住一片枯叶,风吹不动,只能给叶子转个方向。

“那陈二是个流连于烟花柳巷的纨绔子弟,更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父母却还要将我嫁过去,口口声声为我好,如此虚伪、如此不堪······”

窗外的藤萝花谢,浓绿的枝叶生长时蓬勃而肆意,玉兰花早没有了,肥厚的叶子倒衬得那株玉兰树不那么伶仃。

风遥闭上眼睛,继续往前踏一步,这一步直接来到大街上,身边百姓和官兵混杂往前涌,与风遥擦肩而过,不少人手里提水桶往陈府跑。

风遥随手捞过一个孩子,那孩子不等风遥说话,又急又快:“谢、陈两家不当人,陈二公子有断袖之癖、不喜女人,谢家还逼着谢二小姐嫁嘞。”

人人都说谢家和陈家一起逼死了谢二小姐,也有说谢二小姐自己不检点,要不然也不会再新婚第二天就吊死在陈府大门口。

这些造谣的人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风遥转身大步奔向陈府,那是礼部侍郎家,礼部侍郎家次子迎娶国子监祭酒家次女,本该是一桩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如今,竟成了深仇孽债。

风遥翻墙闯进的花厅,隐约能看见礼部侍郎的次子躺在床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血流满床,身中数刀,身旁一阴柔男子同样不省人事。

火蔓延到被子上、承尘上,昨日大红的帷幔还未撤下,喜果散落一地,酒杯碎裂,浓烟滚滚。

风遥只好翻墙出去,从大门走,大门前围一圈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过几刻钟,此事已经被编排得有鼻子有眼。

风遥费劲从人群推出来一条道,顾不得被骂,拼命往里挤。

直到看见谢扶璋僵硬的、满身污血的尸体,风遥才意识到谢扶璋——世界上另一个她,真的死了。

若是未入仙门,这便是她的命。

谢扶璋用自己的死拉谢、陈两家下水———尤其是谢含璋,这是她最毒的报复。

谢扶璋的大动脉被割破,她一早卸了钗环、脱下婚服,只着素衣 ,素衣上血书。

她最后留给风遥张纸条,紧紧攥在手心,事后风遥抠出来,她写道:“愿你余生如风、不再被束缚。”

悔恨蔓延风遥心头,她恍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一种傲慢的、随意的心态去敷衍谢扶璋,从未意识到,这是世界上另一个、未曾成为修者的风遥的命运。

自刎而死的人其实不太好看,满身血污。

风遥了解自己,自己爱美、喜洁,这死法实在不够体面。

不过周围人的阻拦与谩骂,风遥赶在谢、陈两家人来之前抱住谢扶璋僵硬的尸体,头抵住额头,小声道:“你也自由了,我们都自由了。”

(1)《寄生草 漫揾英雄泪》清代-邱圆

风遥是自由的风,她不会为某个人或物永远停留。有时候还挺想单独开一本风遥的短文,应该是大女主类型的无cp文,但是想想就算了。

风遥原名谢扶璋,前文提过一句。

我昨天跟我朋友聊天的时候我问了下,感觉这个文风太严肃了(但是我不改,嘻嘻)

海棠夫人算是水仙吧,相里诵棠、相里棣华,同生共死(设定就是一个魂魄分离出来的两个人格)。

齐女和清扬的番外我很早就想写了,又觉得放在正文的感觉格格不入,番外交代下前因后果,齐女为什么死有余辜、清扬的无奈和悲哀,等文完结以后一起发吧

求收藏啊啊啊啊,求求各位亲爱的读者,给我个收藏吧,呜呜(┯_┯)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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