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问心

此时此刻,风遥紧紧抱住谢扶璋冰冷僵硬的身体,耳畔堆积的谩骂和唏嘘伴随销金铄骨的流言渐渐远去,天地寂静。

谢扶璋的身体自下而上渐渐透明,凝成一颗颗飞舞的金色流萤,绕着风遥苍白的指尖来回打转,恋恋不舍。

“愿你来生······就做一只鸟吧,飞得远远的,不要回头。”风遥低声呢喃,神色不明,指尖逗弄小小的光点,光点似是完成告别,飞向远方,最终消失在风遥眼中。

“我不悔,”风遥目送流萤远去,轻叹,“我庆幸。”

即便经历这般拷问,道心依旧坚定而明澈——心思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1)。

自卢雪被打劫后,歌楼再没来过其他天骄,偶尔几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闯进来,被楚乌收拾一顿直接从二楼扔出去。

也许是跟归舟搭档的原因,他大概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就像公孔雀开屏求偶那样,使劲浑身解数,扔小妖出去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说不出的潇洒随性。

每个动作都有精心设计过的痕迹。

可惜······归舟是个半瞎,看不见,嗯,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媚眼抛给瞎子看。

夜半少人来,妖鬼倾巢出。对于大多数天骄而言妖魔不足为惧,鬼怪才是挑战,尤其是鬼。

无关本领,是刻在骨子里的敬畏和恐惧,人死成鬼,谁能保证自己不死呢?

临平嫌弃歌楼里连个打叶子牌的活人都凑不齐,无聊得连大夜都懒得熬,偷偷溜楼上睡觉去了,不管楼底下歌女舞女们还在唱歌跳舞,与恩客调笑。

两人蹲到房梁上守了一夜,楚乌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心跟归舟搭话,没话也绞尽脑汁找话题硬聊,归舟出于礼貌只是偶尔点头回应几句。

归舟在嘈杂的声音中努力分辨有用的线索,横梁正下方的女孩儿巧笑嫣然,丹唇衔玉杯,劝客人酒。

那客人受用,接下酒杯,一饮而尽。灯火通明中可见她们眼底的麻木和悲凉。

底下除了恩客和倌人的调笑声、丝竹靡靡声外再无时世之言。

归舟脱不开,只能偶尔“嗯嗯”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谁曾想即便是敷衍式的回应也让楚乌更加来劲儿,在归舟耳边更卖力地聒噪个不停。

归舟脑袋嗡嗡的,头痛欲裂,指头捏着眉心意图缓解头痛,丝竹声、调笑声、金玲声还有楚乌连串的废话充斥他的耳道,塞得满满的。

乱七八糟的声音听一晚上,饶是归舟也不免心烦意乱,升起几分浮躁。

偏楚乌没眼色,一只腿支着一只腿垂下随意晃荡,眼含笑意,坐在归舟身边问些有的没的,归舟忍无可忍,挥手示意楚乌靠近些,偏头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是乌鸦嘛?话这么多?”

楚乌乐颠颠挪近,以为归舟要同他讲什么悄悄话,打起十二分精神,却听见归舟问他是不是乌鸦,楚乌的脑袋“轰——”一声炸开。

红云从脸颊烧到耳根,直把楚乌烧得晕头转向,险些连自己姓甚名谁、八辈祖宗都忘得一干二净,磕磕绊绊道:“你、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金乌。”

最后语气很轻,淹没在大堂杂音之中并没有听清,归舟身体微微前倾,听见楚乌的心跳频率过于快了,刚要开口关心一下,楚乌却捂住脸跳下横梁跑没影儿了。

楚乌扑倒自己的床上,搂住枕头翻来覆去地滚,随手捞过被子边啃,不住地嘿嘿傻笑,觉得自己跟归舟真是天生一对,连以后一块儿埋哪儿都想好了。

等他自己把自己pua好、逻辑圆回来,出门却发现归舟不见了。

归舟见楚乌都跑远,自己也跳下横梁出门透透气。

天边透出一抹鱼肚白,汴京城剪影沉默矗立,只剩下孤零零几颗星辰散到天边,万籁俱静,空气湿润而冰冷。

归舟深吸一口气,冷空气让他脑子清明几分,准备透口气就回去找楚乌道歉,一只脚踏出门槛,却是天旋地转,转眼就站在土地上。

天色晦暗,远处几点茅屋上升起青烟,春寒料峭,桃、杏、梨树扎根乡野肆意生长,粉粉白白压满头,远远望去,如云似雾。

雨雾不散,花色更浅。

牧童踮脚站在牛背上,颤巍巍伸手去够一枝最满的桃花,还是有一掌距离。

老黄牛踱步走上前,牧童用力折下一棵桃花枝,桃花含雨露,兜头扑了牧童一头一脸,终是得偿所愿,俯身趴在牛背抚摸牛头,黄头粗砺宽大的舌头卷起雨露,回应小主人的感谢。

归舟快步脚踩泥泞快步上前,却不知从何说起,踟蹰半晌不敢言,反倒是牧童举起桃枝笑问:“客从何处来?欲寻何人?”

“我来寻归处,并不欲寻人,如今何年何月?”归舟低头,牧童抬首,看到归舟眼覆白绫。

“元光三年,你莫不是山中仙人,不知世事变迁。”牧童年幼,无畏无惧,眼神澄净、好奇、不带一丝恶意,“若你是仙人,为何饥荒不入世、旱涝不出世、祭祀无所应,若是有神佛,那我们应该能吃饱饭吧?”

“我们村子的猎户每次上山都会祭祀,我的父亲是个猎户,他在山中失踪了,你见过他吗?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爷爷奶奶很想爹爹,我也很想爹爹。”

归舟嘴唇嗫嚅,大袖掩藏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吐不出一个字,那牧童却睁着一双眼睛好奇打量他,等待归舟的答案。

“我非仙人······不知,我只是个、只是个普通修者,我是人。”归舟垂头,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牧童继续追,语带希冀,眼睛亮晶晶的:“修仙,成仙是不是能吃饱穿暖,能找回我爹爹?要是能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我也要上山修仙!”

归舟缓慢而又坚定,打碎一个孩子最美好的幻想:“人死不能复生,仙神亦不可扭转阴阳,扰乱天地秩序。”

“那我不想修仙了,”牧童吸吸鼻子,“有爷爷、奶奶、大黄还有老牛陪我,我能陪他们走过最后一程。要是我去寻仙,谁来陪他们呢。”

归舟顿时浑身发冷,寒意从骨骼深处蔓延到整个脊背,心脏抽搐着疼,险些喘不上气。

归舟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被长久忽视的事实——他从未问过自己修仙为何,为何修仙。

——为天地立身?为生民立命?长生逍遥?得一人心?

怎么可能呢,归舟自嘲。未入红尘,不见天地众生,不知疾苦,问道?问心?呵,能问出个什么?

回望来时路,拜师、入道、学艺从来顺理成章,浑浑噩噩被命运推着向前走,自欺欺人!

是不敢问?还是害怕问过之后从清风道人那里得到一个无法承受的答案?

遗忘来路,不见归途。

他的天赋神通使他见过太多人的因果和命运——寻常百姓、流浪狗、山鬼、修仙者、游侠儿……可他好像从未见过自己的命运。

归舟一把扯下眼上白绫,随手扔出,白绫随风走,目光直直投入旷野,眼睛被光刺激,泪流满面。

归舟越过牧童,跌跌撞撞地、迷茫着往前走,往有桃花和春水的地方走,桃花花瓣随归舟的动作散入风中,不知卷入何处。

牧童现在觉得归舟不像仙人,硬说的话,牧童悄悄凑近老牛耳边:“他娃儿就四日龙包,背时。清风找这个徒儿,我得笑他三百年。”

老牛的鼻子拱牧童,饿得“哞哞”叫,催促牧童带他去吃饭,牧童安抚性拍拍牛头,临走前将桃花塞进归舟手中作为谢礼。

归舟不知走了多久,泥水打湿他的衣摆,不顾泥泞跌坐到一棵桃花树下,桃树长于乡野,不知年岁,半枯半荣,枝干虬结,庇佑鸟雀虫子。

归舟累了,轻轻倚靠树根,头枕青苔,蜷进满地脏污泥泞,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与桃花同梦。

桃花枝跌落泥泞,同归舟一起掩埋于层层花瓣。

恍惚间,有人高歌:“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歌声回荡在旷野,传入归舟的梦中。

“独宿累长夜。”归舟眼角沁出泪珠,愈发抱紧自己身子,掩埋多年的悲哀如潮水般吞噬他的心神,“梦想见容辉。”

“身如不系之舟”是清风给归舟的批命,归舟心头蓦然升起浓烈的不甘,夹杂蚀骨恨意。

恨命运不公,既让他身似浮萍,又为何不让他心如枯木、无悲无喜,也好过如今这般。

“我想回家,师父,我想回家……”归舟呢喃着,他想回隐山。

“回家啦,明月奴,回来啦!”清风道人接住他伸出的手,拉起归舟,拍掉他膝盖与脊背沾的尘土,“怎么搞这么脏,师父带你回家换衣服!”

“好,师父我好想你啊,我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昨天你还跟云隐一起炸了我的炼丹炉!还没罚你俩呢,你就先跑了,哼,回去给我抄十卷经书!”

“嗯,”归舟乖乖点头。

清风拉过归舟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踩过雪白的杏花、积水的石坑、青涩的苔藓,卷丹开花,风中摇曳。

归舟每向前迈一步,身体便缩小一分,最终定格在五岁,五岁的归舟才到清风道人的大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仰头问犹豫半天才道:“师父,嗯……我为什么要修仙?”

清风道人捋掉花白的胡须藏的小石子,反问:“明月奴从什么时候开始修仙呢?”

“我、我跟着师父就开始修仙了,我不知道、忘了……”

“呵呵,世间万事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顺其自然就好。”清风道人顺手帮归舟取下长命锁扔进水盆,随口道,“事事纠结,那岂不是烦死了,不如不想。”

“日日思虑一些无用之事,怎能意念通达,研究些吃食都比想这些有的没的强。”

归舟歪头思虑再三,觉得没什不对:“好,明月奴不想!师父,今晚吃什么,阿姊拿来好多松子。”

“松子等我改天炒炒,今晚拿些喝煲粥喝,好不好?”

“好,我要吃炒胡萝卜!”

春雨和缓,被满树桃花收集起来,实在兜不住才大颗大颗滴落下去,黑褐色枝干湿润,凝聚出大颗大颗桃胶。

客自远方来,同入梦,思故乡。

(1)出自《封神演义》第五回

收藏来,收藏来,收藏从四面八方来。

我自己都感觉风遥写得太多了,不过我感觉写得还好吧,猜猜风遥修的啥道?

主角好久没出场了,我得把主线拉回来。别说归舟了,我自己都快被问得道心破碎了。

问心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归舟问题太多,都掩盖在成人的情绪下,不解决迟早爆雷。

我朋友说和喜欢白榆和风遥的人设,觉得风遥单开一本也挺好,但是我懒,到时候给风遥一个番外就可以了,白榆也有番外。我朋友还说白榆和风遥再其他文里面怎么也是个主角,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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