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炼丹

窗外梧桐高大挺拔,树杈子上多了一窝乌鸦,房檐下多了个泥窝,几只燕子雏鸟在窝里张嘴高声尖叫,从早到晚都不停歇,归舟撇了一眼没长毛的雏鸟,由衷地小声嫌弃道:“真丑。”

被匆忙飞回来的燕子妈妈一条虫子扔头顶,顺便赏了个白眼。

廊桥边多了一株焦骨牡丹,归舟看不出什么品种,觉得与山头那株牡丹花妖本体有些相似。

此外,一切皆如往昔。

归舟总觉得家里不该当是这样的,等他再移目过去,牡丹承露,含苞待放,雍容娇美,被带着簌簌而动,抖落下一地雨水。

原是一条黑影从牡丹丛下窜过,身影极快,归舟未来得及捕捉到它的身影便已消失不见。

归舟忙出门探寻,却一无所获,直好掩上门扉回去继续等待。

夜明珠柔和的光线透出窗棂,归舟闲闲趴在窗边拨弄有花无叶的白玉兰,等师父做饭回来。

脚面一沉,一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的雪豹崽子扒住归舟鞋子不撒手,“嘤嘤嘤”地躺下来回磨蹭着撒娇。

归舟抱起雪豹崽子细细打量,干净的毛发被雨水打湿,尾巴尖尖满是泥水,一丛丛软毛打绺子,肥嘟嘟的身子一阵颤抖,爪缝犹带泥水,时不时“嘤嘤”两声博同情,还妄图低头舔爪子和毛发。

归舟拿来毛巾细细擦拭雪豹崽的身子,小声安慰:“师父找不到你,不会罚阿姊,你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归舟自顾自说着,等他擦干净,雪豹崽子已经仰过去睡着了,四脚朝天,毛茸茸的爪子往前刨两下。

归舟轻手轻脚将它放在窗边美人榻上,不忘盖上一条小毛毯,盘腿坐到榻边支起头拨弄爪子,手感很好。

“太安逸了,”归舟想,如堕幻梦,那样平静安逸,蚀人心魂,不做他想,归舟一口咬上自己的胳膊。

“嘶——”这一口太狠,一圈小小的牙印都渗出血来。

“明月奴,吃饭啦——”归舟猛然回头,忙放下胳膊,往衣袖底下缩了缩,清风正端着饭菜,笑吟吟立于身后。

归舟嘴唇颤抖,欲言又止,泪水倾泻而下。清风赶紧蹲下,掏出丝帕如同幼时那般为归舟擦脸,包容而慈爱。

“师父、师父,我想你了,师父。”归舟语气颤抖,如同被丢弃的幼猫,所谓清静冷淡,不过是情绪被有意识地长年压抑罢了。

清风抱起归舟,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在,明月奴,我在,莫伤心。”

归舟眉眼低垂,闷声不响吃下食物,一顿饭味同嚼蜡。

饭后,归舟趴在床上抄写经书,清风坐床边缝补衣裳,嘴里哼唱,归舟分辨得出,是用广成韵唱的:“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飞禽难有千年鹤,世上希逢百岁人……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真灵若不昧,华筵来歆享。”(1)

后头剩一句“恭对灵前,行三献礼”,砸吧砸吧,停嘴不唱。

归舟耐心听完,清风惯爱唱这些,久而久之,归舟耳濡目染也能唱几句,于是停笔回头:“师父,一般唱的不是挺悲嘛,怎么你唱起来还挺欢喜的。”

清风喝口茶润润嗓子,抬起一根手指,指地上说:“这是给它们听的,欢欢喜喜送他们投胎转世。至于悲的部分,那是给活人听的,街坊邻里都在,总得做个孝子贤孙的模样,应景儿,免得落人口舌。”

“哦。”归舟牢记心间,拾笔继续抄经。

床头的香燃至尽头,归舟抬起头,失落道:“师父,我要走了。”

“嗯。”清风点点头,放下缝补的衣裳起身,慈爱地抚过归舟头顶,“孤光,你记住,修神修心,修仙修命,去人间吧,去人间。”

“因缘集会,聚散得失,总该亲自体验一遭,不入世谈何出世。”

说罢,拍拍归舟的背,用力一推:“好啦,明月奴,你该走啦,往后的路,你就要一个人慢慢走了,平安喜乐,一路顺风。”

画面定格,裂痕刻骨,自下而上蔓延,而后崩溃,如同打碎的镜面,碎片乱舞,归舟堕入更深的黑暗。

“小兄弟,怎么在这儿睡,醒醒、醒醒,这可不是好地方。”

归舟费劲睁开酸涩的眼睛(实际只睁开一只眼),一中年男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踩草鞋,腿肚子上泥点缓缓滑下,滑出一道道粘上沙砾、枯草枝的灰黑痕迹,积累的雨水顺斗笠的脉络浇到归舟的脸颊上。

雨越来越大。

归舟缓缓磨过头,喉间呼噜几声,手腕光洁,没有牙印,嘴唇蠕动几下,手指轻颤,哀求的目光投向男人,随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昏迷前还隐约听见男人大声喊道:“小兄弟,小兄弟……”

中年人思虑半晌,见归舟衣着光鲜,自觉有所图,一把扛过归舟,嘴里哼唱无名小曲儿,步法轻快,渐渐远了。

隐隐几句不成调的词传来:“攻书学业,五十余年头似雪。金榜无名,始信儒冠多误身。妻亡子夭,恩爱无时来入道。深谢师恩,湛然常寂升九天。”(2)

归舟隐隐约约听见几句,不多细想,彻底昏过去。

草鞋踩过泥水坑、芳草丛、碎石路,最终到达一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

归舟醒来自觉浑身灼热,疼痛难忍,如堕雷火,心下惴惴不安,扶墙走出才见那中年人蹲坐门槛,拿一卷经书诵读,定睛一看,原是《太上感应篇》。

环视四周,茅草屋的墙壁上挂一副褪色的孔夫子像,桌边放一张不知何年何月的秀才文章,墨迹微微晕开。

“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3)中年人在归舟说话前抢先开口,脸上一片淡然,倒真像个淡漠名利的山野隐士。

归舟强忍疼痛灼热,哑声道:“所谓善人,人皆敬之。(4)汝救我,所图善名,是为天道庇佑、福禄相随、所作必成?”

男人摇摇头:“我父母妻儿皆死尽,功名于我如废纸,救人出自本心,若说所图,不过为泉下家人积德罢了。”

话虽如此,可男人脸上却又浮现出一种希冀,继续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5),何况我一个并无圣人德行的升斗小民。”

“你无所求,我赠你功名利禄,有钱做法事,超度亡魂、泉下富贵易如反掌,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归舟轻轻吐出的话语如同一道惊雷直接打到中年男人头上。

“若是娇妻幼子在怀,父母泉下欣慰;香烛纸钱供奉不断,来世做对鸳鸯不晚。此事传出,何人不赞深情,名声皆有,主考官高看一眼。且功名到手,利禄还会远吗?”

男人眼光闪了闪,未开口答应。

归舟忍住皮肤迸裂的疼痛,继续搞传销,带几分蛊惑:“父母妻儿皆殁,无欲无求,只挣功德,与死灰槁木有何区别,若功名尽弃,利禄不受,你所求为何?”

这话当然是胡编乱造,诓骗人的。归舟强行用周令(隐河中的青衣男人)逻辑进行洗脑诡辩。

前面的话还能淡然处之,可最后一句问候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男人头晕目眩、心神皆颤!

一语惊醒梦中人!

幼年时,承载家族希望,读书却未读出甚么名堂,只好退学。

少年时,终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成家立业,不分昼夜地做工却挣不来足够温饱的衣食。

青年时,父亲染上瘟疫而病逝,母亲一病不起,最终因没钱买药而病逝。儿子贪玩溺水,妻子了无生趣,上吊自尽,自此心如死灰居于旷野。

丧父丧母、丧妻丧子,锥心之痛全尝个遍。

回想一生,竟浑浑噩噩、循规蹈矩地被推着向前走,从未有过一刻松快!

手腕颤抖,放下经卷,似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环视破旧的茅屋、空旷的原野,喃喃道:“他人皆有所求,我所求为何?!所求为何!”

中年男人饶茅屋来回转,步伐越来越快,被柴火绊倒也不自觉,最后拍着手放声大笑,往旷野方向跑去,跑远了。

归舟一口气悬在喉头,吞不下去,吐不上来,浑身无力,重重跌坐下去,头靠门扉默默忍受炙烤,等中年男人回来。

不多时,中年男人一身泥水大步跨回来,边拍手边大哭大笑:“所求为何!所求为何!成仙啊,成仙!哈哈哈!人间富贵、天上逍遥,我都要!众生于我如浮云!哈哈哈!”

归舟冷冷盯着癫狂的中年男人,手上积蓄力气,诡秘至极,可惜陷入魔障的人分不清:“来,我这里有成仙的秘籍。”

“哪……呵…呵……”

归舟一掌拍向中年男人的灵台,大喝:“醒!”

中年男人灵台霎时迸裂,牧童稚嫩的声音空中响起,甚至因为声调太高而变得尖利,大喝:“你个宝批龙,老子快炼成了的药遭你娃整完球喽,你个胎神!”

中年人灵台四分五裂,归舟被音波镇得眼前又一黑,肩膀被牧童甩出去,与牧童一起被直接弹出幻境,成了第一个被踢出幻境的天骄。

元明赶紧围上去,紧张道:“明月奴,哪儿不舒服,不舒服就说啊。”

归舟哽在喉间的一口气吐出,乍冷乍寒之下,昏死过去。

“快快快,明月奴又昏过去啦!”

“急啥,我师叔年纪大了经不得折腾,你放下我师叔啊啊啊啊——师叔———”

海棠夫人揉揉眉心:“早知道不让锦城(牧童的道号)去菱花镜里炼药,好好一炉丹药就这么没了,真是……唉。”

“锦城也没追究,丹药未出,终究是天意,怪不得别人,没有孤光也会有别人,总归不想让他炼成。”相里棣华安抚道,偏头招小丫鬟放锦城道人进来。

锦城道人死命拍桌子,气冲冲骂道:“原以为那孩子是个妙人,结果是个胎神,呸,贼老天,够晦气的。”

海棠夫人皱眉,递给小丫鬟一个眼神,小丫鬟意会,赶紧轻手轻脚从百宝阁取下一个雕花木盒。

海棠夫人从盒中拈起关押中年男人的魂魄的珍珠,递过去,无奈道:“骂孩子做甚,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开炉前找澄明和了尘大师算过的,都说你这炉药不成,可怪不到别人身上。给,魔障已破,直接送他去轮回罢。”

“魔障为君、七情为臣、六欲为辅,心火灼烧,用这些玩意儿炼丹,真亏你想的出来。”

(1)川北龙安府地方韵曲《奠灵》,有多种唱法,作者听的版本是广成韵唱的。

(2)《太上老君常说清静经》无名氏注

(3)(4)《太上感应篇》

(5)《围炉夜话》,清 王永彬

清风道人限时返场,哈哈。

四川话骂人就是爽。

这些典故引用……怎么说呢,感觉有点穿凿附会了,我过两天再改改。

作者为什么收藏这么少,因为我摸鱼时间多……长时间不更,收藏都掉了好几个,是我的错。

风遥的番外又完善了一下,剧情在脑子里过一下真的好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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