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还说,村里好些个女娃子都眼馋,不如拿去送给村长家的闺女,兴许……能给我换个清省点儿的活计,免得我这细皮嫩肉的,再下地干活给伤着了……”
“我……我当时还真就信了他那套鬼话。”
“可后来,我实在放心不下,就偷偷跟在后头瞅了一眼……结果,”薛长晴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顾秀娟,眼里虽没有泪,但红红的,瞧着还挺可怜见的,“我瞧见他把那个发箍,亲手……亲手戴在了柳心月的头上!”
“他还跟柳心月说,她戴着比我好看多了,衬得她皮肤雪白雪白的……”
这番话,薛长晴的控诉并没有声嘶力竭,而是平淡的仿佛在述说别人的事情,话语里的颓丧令人心痛。
在场所有女知青只当她痛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代入进去,那心都揪成了一团。她们早就瞧出林文轩那小子平日里总端着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实则虚伪得紧。特别是他每次收到薛长晴送来的细粮、罐头,眉头皱着说‘长晴,别这样,我就把你当妹妹’,手却诚实地接过去,一次都没拒绝过。不是处对象,哪好意思收人家姑娘这么多金贵东西?还装得跟被迫似的!
但她们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拿了爱慕自个儿的姑娘送的东西,转头就去讨好另一个女人。那柳心月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上次还瞧见她戴着一个样式差不多的发箍在院子里晃悠,原来是这么来的!
“这个林文轩,简直就不是个东西!”顾秀娟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伸手一下下轻轻拍着薛长晴的背,既心疼又愤怒,“是他配不上你!你自个儿瞧瞧,家境好,人长得俊,还是高中生,搁哪儿不是一堆人追着捧着?”
她声音陡然拔高:“那林文轩算个什么玩意儿!除了那张脸能看,还有什么?家境比你差了十万八千里,平日里吃的穿的,哪样不是从你这儿抠的?这种专靠女人过活的软骨头,压根儿就不值得!真正有本事的男人,哪儿会这么作践女人!”
“就是!”另一个脾气火爆、名叫孙燕的姑娘也忍不住开了腔。她啪地一声将手里的毛线团砸在炕沿上,炕灰都震起一层,“我就说嘛!村长和支书那两个老东西,向来把队里所有好活计都先紧着自家人,怎么偏偏就把开拖拉机那么个美差给了林文轩?合着是走了柳心月那个小妖精的门路!我就说林文轩那个小白脸,天天就知道在院里转悠,哪是真干活的人!”
“可不是!我还当真是他拿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去换的呢!原来用的是这下三滥的方法,搁你这儿拿东西讨好别的女人。”
“咱们女人啊,真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到头来还得靠自个儿!自个儿有本事,走到哪儿腰杆子都能挺得直直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那叫一个群情激愤,屋子里仿佛都因这股怒火而升温了几分。
薛长晴见火候烧得差不多了,才缓缓直起身。她脸上露出一副大彻大悟后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燃起的熊熊烈火。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姐姐们说得对!他林文轩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垃圾!屁本事没有,就知道惦记女孩子这点儿东西!我以前真是瞎了眼,错把鱼目当珍珠!”
她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锐利。
“从今往后,我薛长晴,要是再为他掉一滴泪,再被他哄骗一个字,我就不姓薛!”她抬起手,不是拍胸脯,而是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劈砍动作,仿佛在亲手斩断与过去的全部纠葛。“我这么优秀,他哪里配得上!”
那股子决绝的劲儿,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光彩,像一把淬了火的利刃,终于露出了锋芒。
几个女知青先是一愣,随即被她这副模样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的担忧,也化作了欣慰和赞赏。
薛长晴在炕沿那儿稳稳坐下,心里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演戏,可真累得慌!好在啊,也就这么一回,下不为例!林文轩那档子烂事,总算能画个句号。如今她为情所伤后性子大变,倒也说得过去。
瞅着大伙儿那股子气头过去了些,薛长晴手脚麻利地把剩下的雪花膏分装到几个洗干净的小扁盒里,一人手里塞了一份。
她脸上是那种雨过天晴的松快:“姐姐们都拿着!真要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就帮我拾掇条围脖!”
说着,薛长晴从自个儿床铺底下摸出原主先前买的那几团颜色鲜亮的毛线,往炕上一搁,脸上带着点儿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我这手笨,鼓捣不来这些细巧活儿。”
这毛线,原先是原主一门心思要给林文轩织的,如今正好废物利用。
雪花膏这玩意儿金贵着呢,这北方的鬼天气,风刮得像刀子,哪个女人家不稀罕?顾秀娟她们几个相互递了个眼色,到底没再扭捏推辞,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打开盖子闻了闻,那股熟悉的香气让她们脸上都露出了笑。
“这线颜色可真亮!”孙燕拿起一团大红的毛线,在薛长晴身上比了比,“衬你,显白!”
“可不是嘛!长晴你人长得排场,就是裹成个球儿,那也好看!可千万别再学以前,为了图好看穿那么单薄,冻出个好歹来,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顾秀娟到底是大姐,为人沉稳。她温和地拍了拍薛长晴的肩膀:“长晴啊,你也别跟我们客气。走,咱们一块儿把那些木头给搬进来,再把屋里头好好拾掇拾掇。”
她心里琢磨着,给这丫头找点儿事干,分分心,兴许一头扎进去,寻摸到点儿新的乐子,就把那些不痛快都忘了。
男人什么的,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这股子热火朝天的劲儿给冲得无影无踪了。
薛长晴被她们簇拥在中间,一颗心像是被泡进了温吞的蜜水里,从里到外都暖烘烘的。薛长晴有些不适应,但她也没再扭捏,大伙儿一块儿干活,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现在这个时代就适合这样,而且这种被温暖簇拥的感觉,很是不错。
薛长晴乐于这样融入。
那几根从后山拖回来的木头,分量是真不轻,带着山野清冽的松木香和未干的汁液。几个姑娘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脸蛋憋得通红,嘿咻嘿咻地喊着号子,才把木头一根根搬进屋。屋里本就逼仄,被这些木头一占,更显拥挤。孙燕眼疾手快地把墙角几个吱呀作响的破柜子往边上挪,腾出一块空地,众人七手八脚,将木头离着烧得正旺的炕洞远远码好。
拾掇妥当,几个姑娘累得直喘粗气,呼出的白雾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交织。她们这才好奇地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问:“长晴,你拖回一棵树,到底要做个啥宝贝?”
“一个……能自个儿爬台阶的轮椅。”薛长晴顿了顿,补上一句,“一个朋友托我做的。”
说着,薛长晴走到自己床铺边,从枕头下摸出纸笔,借着炕桌上那豆点大的光,手腕翻飞,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过片刻,一张结构清晰、线条利落的图样便已成型。她大大方方地将图纸往炕桌上一摊:“喏,就是这个玩意儿。”
图画得不算精细,可关键的传动结构、连杆齿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哪是轮椅,分明是个会走路的铁疙瘩!底下两大两小的轮子只是基础,旁边那套复杂的联动支架才是精髓。薛长晴指着图纸,声音清亮自信:“在平地,它跟普通轮椅一样推。可要是碰上门槛台阶,只要摇动这根摇杆,这套‘腿’就会被激活,像人走路一样,一步一步,自己‘爬’上去!”
“嘶——”旁边几个女知青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她们虽然看不懂那些零件,却听懂了‘自己爬台阶’这几个字,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这能成吗?”孙燕瞪圆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可顾秀娟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她的双眼像是被磁铁吸住,死死钉在那张图纸上,挪都挪不开。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朝圣般的虔诚,在那图纸的线条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她的呼吸都急促了,胸口剧烈起伏,脑子里已经活灵活现地勾勒出那轮椅运转的模样。
“榫卯!这里必须用燕尾榫连接,才能吃住力!”她猛地抓住薛长晴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还有这里,这个传动齿轮,得用最硬的枣木来做,耐磨!长晴,你……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这简直是神仙才能想出来的玩意儿!我……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弄!”
看着她那副恨不得立刻就刨木头开工的狂热模样,薛长晴笑得眉眼弯弯。这位顾姐,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那敢情好啊!我正愁一个人忙不过来呢!”
“可不是嘛!”孙燕立刻接口,语气里满是骄傲,“咱们屋里这柜子、椅子,还有炕桌,那可都是顾姐一手打出来的!顾姐,你这回可算找着知音了!”
顾秀娟欢喜得不行,拉着薛长晴,指着图纸上一个复杂的连接处,连声追问:“长晴,你看这里,如果用活销代替固定轴,是不是拆卸更方便?还有这刹车的结构……”
薛长晴见状,先是对着旁边满脸好奇的几个女知青眨了眨眼,俏皮地卖了个关子:“这可是个秘密武器,等做出来你们就知道了!”
见她们会意点头,薛长晴才转头,拿起笔,仔仔细细地与顾秀娟探讨起来。她将那些深奥的机械原理,拆解成一个个生动的比喻:“你看,这套连杆就像咱们走路时的腿,一屈一伸,有章法,就不会摔跤……”
薛长晴侃侃而谈,那份从容自信,与平日里那个为情所困的小姑娘判若两人。这份巨大的反差,让其余几个女知青看得暗暗咂舌。
薛长晴察觉到她们的惊诧,便笑着解释:“我打小就爱瞎琢磨,相关的书也乱翻过不少。以前林文轩总说,女孩子家不该舞刀弄枪,玩这些没用的……罢了,不提他。”
这点薛长晴倒也没有说错,原主的爷爷就是机械厂的,她从小就爱跟着爷爷转,也是爱琢磨这些,只后来迷上了那林文轩后,就跟跟屁虫似地一直跟着。
薛长晴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做点这个,不算出格吧?”
“出格个屁!”孙燕第一个炸了,“我看他就是嫉妒你比他有能耐,才变着法儿地打压你!没出息的男人,才会见不得女人比他强!”
这话像点着了火药桶,几个女知青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将那些被男人贬低、糊弄的糟心事全抖落了出来,越说越气,对薛长晴的遭遇也越发同情。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间燃着熊熊‘革命火种’的小屋之外,县医院里,钱有德的心,正一寸寸沉入冰窟。
“……命是保住了。”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只是他那处……筋络都给砸烂了,算是彻底废了。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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