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走吧!”
经过城门,光是官兵就里里外外守了好几层,更别说潜藏在暗处的先生。出城的队伍一望无际,几乎要从东门排到西门,人们怨声载道,就算如此,盘查门吏们也没有丝毫加快速度的意思。
江道真混迹在人群上空的鬼魂当中瞥了一眼,瞧见那几个青衣白冠的先生个个手持厉害法器,吹胡子瞪眼,不可一世的模样看得她怒从心起,恨不得冲上去将他薅下来,再狠狠地踩个几脚。
这当然不现实,说服柳冥答应让她做诱饵都已花费了好大的力气,若此时此刻生些事端,将蝴蝶铺推至风口浪尖的位置……她想不出会有什么后果。
虽说柳冥平日里看着嘴硬心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等等等等诸多掩饰,但江道真知道,这种人,疯起来最要人命。
她如今就一苦哈哈打工报仇寻亲的,做什么要寻那不痛快?
思量至此,她狠狠剜了一眼那群披着先生皮的酒囊饭袋,悄然隐没在众多鬼魂之中。
于此同时,一只瘦弱单薄的小鬼面无表情跟了上去。
柳昭一动,宽大的手掌立刻从身后伸出压住了他,他猛地转头,就见柳冥冷冷注视着小鬼的背影,低声道:“再敢乱动。”
柳冥以往从未如此严肃,柳昭知道他在别扭什么,知道劝了也没用,干脆闭上嘴,安心做个挂件打手就好。
他二人又等了片刻,果不其然,路边本来正坑蒙拐骗的算命灰袍男人收起写着神算子布幡,朝着江道真消失的方向而去。
柳冥松开辖制柳昭的手,走在前面。
京城死了声名显赫的贵人,加之城门那番景象,一时间,厉鬼索命谣言甚嚣尘上,个条大街虽如往常一般仍有些摊贩铺子开张,但明显不如从前,虚假的繁华掩盖不了风雨将来的紧绷之感。
江道真走走停停,一时这儿看看,一时那儿看看,什么首饰衣裳胭脂见着了就摸点儿,趁店家不注意扔些碎银子,就这样一直买,一直买,直到再也分不出多余的手提这些。
“挺有耐心啊。”她不动声色瞥向身后,黑影一闪而过。“那本小姐就陪着你耗吧。
说罢,提起裙摆,进了聚珍楼。
京城内鼎鼎有名的酒楼。
江道真一脚踏进去,便心生感慨,外面风声鹤唳,里头却还是副天下太平的模样,看来这聚珍阁也不是什么平凡之地。
她向后望了眼,知道柳冥柳昭此刻就在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心下定了定,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但凡有些名气的地儿,阴阳界限必不明显,这不,江道真刚露出半个人,有眼尖的已从二楼飘至她身前。
这个人,哦不……这只鬼江道真认得。
有一年她偷偷跑出府,就为了逛逛这名满京城的聚珍楼,不过那次恰逢聚珍阁赵东家过世,因而什么也没吃到,甚至没进得了门,正在她闷闷回府时,送丧的队伍到了她旁边。那日是个下雨天,道路湿滑,抬棺的壮汉许是吃了酒,一个不留神脚滑了下,连尸体带棺材一并摔在大街上。
赵东家年满八十,算是喜丧,因而飘浮的魂魄也与寻常横死的有所不同,面含淡淡笑意,慈眉善目,一看便不是多苦多难的人。
那时把她吓可不清,虽说他的鬼魂看着不吓人,但终究是鬼,江道真两眼发直,腿不是腿,脚不是脚地,从送丧的队伍中挤出来。
不料,赵东家跟了她一路,无论她怎么央求都无用。
后来大概走到如今蝴蝶铺所在的位置,赵东家越来越淡得魂魄忽而闪了闪,接着,江道真就能听见她的声音了。
赵东家告诉她,一路跟随并无恶意,只是想求她帮忙。
原来,在他死前,还有个在外地采买的小儿子直到他咽气之时也为归家。
那个小儿子头上的两个哥哥都不待见他,因而赵东家担心提前说好的财产并不能分得到小儿子手上,所以才迟迟不肯归往冥界,正忧神之际,在场唯一能看见他的江道真和他对上了眼。
她那时候也是莽,鬼魂一番诉苦祈求下,她一口就应了下来,当即让赵东家写下他如何分配财物家产,而后命江府小厮亲自去往南方送到他小儿子手上。
“姑娘请进,今儿个人多,小店人手不够,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老迈的鬼魂熟练说着一轮一轮的车轱辘话,看样子是没想起来面前这姑娘是谁。
江道真心道果然不记得了,但随即又想到为何赵东家竟还在京城,且魂魄完好?
老人诧异地望了眼江道真,身后三三两两进来些人和鬼,互不相干,她往一旁让了让,视线扫过门外街角,偏头对赵东家道:“劳烦您给个二楼包间?”
赵东家立即转头招呼:“二楼一位——您请……”
她点点头,轻飘飘地落在二楼。
当鬼还是有些好处。
赵东家推开一扇门,擦身而过时,她耳边传来老人压低的话音:“姑娘小心,有人跟着您呢。”
视线相撞,江道真弯了弯眼,带有亲和力的眼神按下了赵东家心里的担忧。
“姑娘若是知道,那我便装作不知,全当还了姑娘那日的恩情吧。”老人已经换了副神情,江道真感激点头,飞快道:“待会儿发生任何事您都不要过来,只管看着就好,所有赔偿日后蝴蝶铺会悉数归还。”说完,恰而两人错开,雕花木门轻轻合上,江道真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耐心等待鱼儿上钩。
房间紧挨着街道,吵嚷人声悉可入耳,当然也包括窗上,房顶上的窸窣声。
叩叩——
进来的是店内小厮,肩上搭着白巾子,手里稳稳当当托了个托盘,上面放了两碟精致小巧的点心。
“这是本楼送给贵客的点心,您请慢用。”说完,飘向门边。
江道真拿起块枣泥糕,又放下,店小二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这么一打岔,耳边不知何时已然清净许多,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东西要索她的魂,时间一长,她便有些无聊,上下眼皮打架,睡意铺天盖地。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糕饼有毒,且不需要吃下去,放入房中只需等待,毒药散于空气中,使人昏睡即可。
房门打开,文渊照常扛着面白幡,施施然走至江道真身旁,手指抚过她的脸,启唇道:“这样好的样貌,没了还挺可惜的,谁让你这样碍事呢。”
一指长的银针于指缝间若隐若现,即将刺入眉心之际,文渊突然收手,闪至一旁,白幡哗哗作响,密集的丝线犹如钢针,齐齐往房门而去。
砰砰几声,房门四分五裂,楼下尖叫惊呼迭起,于纷纷扬扬的木屑之中,柳冥面沉如水,如看死物一般睨了眼文渊。
“呀!中计了。”文渊拍拍手,“真厉害,我很好奇,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如此信任对方,要知道,但凡你晚来那么一刻,这位……江……江姑娘恐怕已经魂飞魄散了。”
柳冥冷冷嗤道:“那你好大的本事,想必今日是逃得出去了?”
“那是自然,没听过吗?文渊先生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孤陋寡闻了啊后生。”他笑着应声,的确无丝毫慌乱之感。
柳冥不跟他废话,抬起手,两侧灰袍道人鱼贯而入,团团将文渊围住。
“你难道不知这是我的分身么?”文渊饶有兴致地环视了圈房内,真诚发问。
柳昭叉腰道:“是分身又如何?反正你今儿个是跑不了了!”
话音刚落,灰袍道人个个面色严肃,围着文渊转起圈来,每个人脚下都金光闪烁,古老的符文在其中隐隐流动。
文渊笑容淡了些,眼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杀意,看向柳冥,道:“你到底是谁?”
柳冥不过一个摆渡人,如何知道拿追魂阵对付他,既知道追魂阵克他,便一定知道他的过往。
那么,柳冥,必须死。
文渊面上闪过不自然之色,对于本尊的感知越来越强。恨意波涛汹涌,他死死盯着柳冥,狞笑一声,轻声道:“我会亲手杀了你,知道那件事的人都得死。”
言罢,被法阵缚住的双手双脚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关节处接二连三生出其他手和脚,牢牢吸附在地上。
柳冥神色一凛,喝道:“退开!”
众道人立时收手,金光法阵瞬间黯淡,文渊笑嘻嘻的趴在中央,白幡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去死吧。”
刚刚生出的婴儿般的手脚细软湿热,朝四面八方延伸而去。灰袍道人齐齐列阵,列剑阵抵挡,可那细软手脚万分诡异,不惧水火,不惧法阵,几番缠斗下,竟然无一人与之匹敌。
“啊啊啊啊——”道人之首魁贤挡在众人面前,被文渊擒住手脚,眨眼之间手脚竟化为一滩血水,房内惨叫连连,一小道抹着眼泪往后退,撞上桌角,回头看见柳冥依旧在他那个位置,就像是从始至终站在原地,一步都未动过的模样。柳昭尚于阵前救人性命,而这个人,竟如此的冷血薄情。
“看我做作甚?”柳冥垂眼看向小道,“我也杀不了他,况且你们来之前我便已经跟你们说了,他是个怪物,你们杀不了他,是你们自己不信,有怪我的时间,不如去多砍两剑,不然一回头,你师叔师伯们可就全死光了啊。”
他们两拨人于聚真阁前相遇,一问方才得知,这文渊乃是人间第一大修真门派千机谷的弟子,天资卓越,年少成名,最有望飞升成仙,但一夜之间,往日那个被称作天之骄子的大师兄杀师烧山,自毁仙根,引发宗门大乱,而后不知所踪几十载,直至今日才发现他的踪迹。
柳冥一眼瞧见他们,便知其肯定不是文渊的对手,因而好言相劝,他的好意不多,听上去也像激将,最后说得烦了,又怕江道真那个傻的出事,干脆就不管他们了。
谁爱进谁进,死不死的跟他没多大关系。
小道年纪约莫**岁,不知是玄门堕落,还是这小子天生奇葩,萝卜大个儿就敢背着把滑稽的木剑下山捉拿宗门叛徒。
不知天高不知地后。
他那一双眼睛倒是圆得出奇,这样瞪着人更圆,血红血红的,火辣辣的目光尽数打在柳冥身上,一点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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