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算宽敞的相馆忽然缩窄成一个密闭的,不透光的方寸之地,眼前一片黑,空气中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
奚朔觉得有些呛鼻,却不敢在这咿呀戏曲中发出半点声音。
眼睛稍微适应了些黑暗,一个看不大真切的模糊轮廓渐渐呈现在眼前。离自己大概一米远,动作娴熟地在一堆设备前捣鼓些什么。
……老板?
“我们老板还在暗房冲洗照片。”司机幻化的“第二任妻子”让自己稍等片刻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所以,这里是暗房?
呃呃呃,老板……一边唱戏一边冲洗照片?毛骨悚然的同时,奚朔又有些不理解。
“滋滋滋——”
收音机似乎很老了,时不时有微弱的电流声闪过,那铿锵铿锵的配乐声忽明忽暗,男人唱戏的声音却一直很稳。
那一个“尽”字唱得是肝肠寸断,辛酸哀恸,就连奚朔这种对戏曲不甚了解的人都听得心情沉重。
一个瓶盖大的泡泡从虚无中升起,紧跟着,越来越多的泡泡出现,仔细一看,是暮蝉里的那些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或嬉或闹,或静或动,一段段精彩或无聊的人生在那小小的金色的泡沫里演绎。
转眼间,小小暗房便被泡泡挤占,无数道细小的声音从泡泡中钻出,窸窸窣窣,叽叽喳喳,汇成一道庞大的声河。
“又谁知……”男人的戏声在继续,“人生顷刻分明……”
“来抓我呀来抓我呀!”奚朔眼前飘来一个金色泡泡,是一个小女孩冲另一个女孩做鬼脸,嬉笑着让她来抓自己。
随着老板声音落下,泡泡砰地碎掉。砰,砰,砰,中山装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去接娃娃,小贩正把两个馒头递到农妇手中,小女孩伸出舌头去舔滴落在手上的冰棍水,时光永恒地定格在泡泡破碎的那一刹。
当所有金泡泡碎去,一只彩色泡泡裹着一张全彩照片飘扬在黑暗中。
“毕毕剥剥!”热闹的鞭炮声稀里哗啦响起,一条繁华街道的幻影缓缓浮现在暗房中,是当年全市最大的百货超市开了,所有闻讯赶来的客人都凑在折扣牌子前,七嘴八舌计算着怎样用一分钱购买一盒鸡蛋。
一个小伙子正站在角落里抬着相机拍下这一幕,他身边站着一位看不清脸庞的年轻女子,女子的手抚在隆起的肚子上,头微微低着,目光抵在孕肚上,晨起的朝阳洒在暮蝉里的热闹里,一切都是新的。
街上的自行车逐渐少了,摩托车越来越多,彩铃在小灵通的手机里叮铃叮铃悠扬响着,白夜光影照相馆中多了一个小小的逐渐长大的身影,当年青涩的小伙子成稳许多,他还是站在角落里,这次是给妻女拍照。
妻女的身影皆是模糊的,像是一团由色彩组成的雾,小伙子看着取景器,却露出满意笑容,大声说:“好,就这样笑,我拍啦!”
喀嚓——
妻女的照片被洗出,紧接着,又多了一张全家福。小伙子的嘴角微微勾着,身边的妻女却始终笼罩在朦胧里,不管是现实中,还是照片中。
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出现在街道中,纸钱高高扬起,风吹过,一地白。小伙子已经不能称之为小伙子了,那张干净的脸上有了皱纹,唇周是刚冒头的青色的胡渣,前两天还是乌黑的头发,转瞬灰白。
街坊摇头,叹息,“多好的两个人呐,说没就没了。”
“是啊,那司机太不做人了,诶,看到报纸没,老板前两天刚得全国摄影师大赛冠军来着,谁能想到就发生这事啊!”
“嘘……小声点,听说啊,就是去参加颁奖典礼,没去接旅游回来的妻女,才……”
“啊,你这么一说就……我想起来了,他老婆之前来买菜的时候,说过一家三口去旅游来着……最后原来两个人去了。”
“太可惜了,女儿还那么小,听说今年夏末就要上小学了……”
一道夕阳坠在暮蝉里,今年的夏天结束得好似特别早,曾经人挤人的百货超市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禁摩令执行得严,街道上的摩托车少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在西区买房,打算搬离暮蝉里,“听说了没,市政府说是要迁移到西区去,我打包票,那边房价会水涨船高,正好我娃明年要上初中了,那里有不错的学校……”
暮蝉里冷清起来,无休无止的蝉鸣也终于啼尽最后一曲乐,砰,照相馆关门闭业的时候,幻影破碎了。那张全彩的照片褪去光泽,瞬间变为黑白。彩色的泡泡还在飘,只是上面有了许多裂痕,看起来也要崩碎。
“这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苦海回身……”哀婉的戏腔还在继续。
“呜呜呜,”彩泡里忽然传来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爸爸坏,爸爸坏!臭爸爸!臭爸爸!”
“你作什么!相机摔了就去修,你凶女儿干什么?”女子有点恼怒。
叮铃铃叮铃铃小灵通响起,女人的声音有些疲惫,“喂,我和女儿今天回来,你会来接我们的吧。”
没多久那道声音开始崩溃,“你总是这样,说好的一起旅游结果跑去参加劳什子比赛了,前天还说会来接我们,现在又不作数了!”
“拍照拍照拍照!你过着你那破相机过一辈子好了!”
彩色泡泡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这记忆的不堪,轻轻地碎掉了,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悄无声息地,从空中消散,那张黑白照片轻飘飘地,仿若无根浮萍似地,飘落了下来。
坠在奚朔身前。
暗房又一次陷入黑灯瞎火之中,奚朔摸索着捡起照片,想起照片上的一家三口。那就是老板拍的全家福。她记得,当彩色泡泡彻底碎裂的那一瞬,黑白照上老板微笑的嘴角也耷拉下来,化不开的哀愁紧锁在双眉之间。
难道……
她按住裤袋中那一小瓶显影液,想起母女一直模糊不清的身影,也想起鬼包开启订单时那一行猩红的字迹。
“……我的儿啊!”男人一声凄婉叹息,千回百转,摧肝裂肺。
整个暗房都沉浸在浓郁的悲恸里。
“太阳公公早上好,小鸟叽叽喳喳叫~”雀跃的铃声腾地打断了那哀凄氛围,奚朔的心脏不可抑制地一紧。
该死的推销电话!自己怎么忘记静音了!她匆匆挂断电话,拨下静音键,抬起头来时,一切都变了。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房忽地亮起微弱的红光,不是很稳定,一闪一闪的,老板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头灰白早已变成银白,他手上的动作静止了,戏词也不唱了,嘴角微微一牵,露出阴鸷的笑容。
死了。
奚朔心脏漏跳一拍,第一条规则适时地从脑中蹦出来。当戏声响起时,请静立观赏,直到曲终人散,不要发出任何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声音。
难不成,戏还没唱完?
“客人,您的相片快洗好了,希望您满意。”老板没有像预想中那般疯魔,声音温文尔雅,奚朔心中却警铃大作。
相片?自己什么时候在这里拍过照了?
不妙的预感升腾起来。
她看清暗房环境,各种药剂放在老板冲洗照片的桌上,墙四周仍然挂满相片,老板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张老板的黑白照,衬在黑色相框里,异常肃穆庄重。
这是……遗、遗像?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客户不是人,但这么大一张遗像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冲击力还是非常巨大的。
奚朔心里有些发毛。
“谢、谢、老、板。”她决定按兵不动,先向老板道谢,但声音一出,悚然的感觉顿时从头皮直冲而起,她的声音!
僵硬机械的感觉让她想起相纸人。
“还有几分钟,相纸就冲印好了哦。”老板微微一笑,却好像在宣告她的死亡倒计时。
麻木感是从脚趾开始的,先是大脚趾,然后中脚趾,一根根,顷刻间,十根脚趾都像石化一般没有任何知觉了。要命的是,那感觉还再继续扩散蔓延开来,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脚掌,脚踝,如果说大水过境还有缓冲时间,这份直接作用在她身上的僵化甚至让她的思维都开始迟钝。
好像有成千上百双眼睛在注视自己。不,不是好像。有成千上百双眼睛在注视自己。
墙上相片中的人举止各异,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他们都从全彩变成了黑白,眼睛齐刷刷朝着同一个方向,朝着自己,和老板嘴角的笑一样诡谲。
心里的紧迫感也似被冻住了。
奚朔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怕死,如果自己被挂在墙上,也成为注视下一个闯入者的眼睛……
不对。
胸前烫起的灼烧感,让她有一瞬的清明,不对,不对,必须找到破局之法,自己怕死怕得要命,怎么会想到去死呢?
显影液,显影液,合照合照。
对,赌了。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这么用,但很显然已经没有时间了。而且……她又想起,那行蕴含着巨大悲痛的字迹。
手已经有些僵住了。
“客人,请不要着急,还有一分钟,您的相片就制作完成了。”老板站在设备前,自信地说着。
终于摸出显影液,奚朔僵着脖子,费了好一番劲才打开瓶口,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哗啦全部倒在眼前那张照片上。
戏词都引用《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叹我平地里遭此贫困,遭此贫困,我的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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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浮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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