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诺并不想和公司杠上，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

要是他们能就此收手，不来找自己的麻烦就好了，可这个概率和□□中奖差不多缥缈。要说殷诺后悔动手也没有，当时的情况下，他必须保护自己还有那台维修机床。殷诺身上为了租墓地口袋空空，如果连吃饭的家伙都坏掉了，再过不久，就能在大街上看到新鲜出炉的流浪汉殷诺。

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生活在26街区的殷诺见过许多流浪汉，酗酒的、癫狂的、沉默的、愤慨的、麻木的、挣扎的，而每一个流浪汉的身上都笼罩着一种僵死的灰白色，他们的人生已经从悬崖跌落，在这个社会中与死人无异，而在崖下的死神正等待着他们躯壳的终结。

没有人能救下他们，连他们自己也不行。

殷诺走在回店的路上，顺手就朝着自己的联系人列表群发了重新营业的信息，还有老顾客特意提醒斯多克最近砸了好几家维修店的事。

殷诺一一谢过，抬眼瞧见自己的新灯箱破破烂烂，大概是那个死人做的。

他也懒得再订灯箱，等斯多克这件事彻底过去再说。

殷诺不着急，处理完该做的事情安稳睡了一觉，但第二天斯多克却为了这名员工而焦头烂额，安保组的组长语焉不详地向上司汇报：“坎比的定位显示一切正常，但今天没来打卡，我们本来以为是旷工，可早上其他员工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尸体……在集装箱里，不太好看。”

“找出来是谁做的了吗？”

“对方很谨慎，没在尸体上留下有用的线索，不过我们正在找当地的管理委员会和情报贩子沟通。”

“废物，”双手经过机械化改造的男人熄灭香烟，冷声道，“让26街区的老鼠骑到头上，你们这个月的绩效有的看了。”

“五天内，先生，”组长保证道，“五天内我们一定把凶手找出来。”

“太慢了，三天。找到之后你明白怎么做，把那个刺头处理了杀鸡儆猴，让26街区的明白，我们斯多克要在这里站稳脚跟的决心。”

“我明白的，先生。”

男人放下架在下属肩膀上的双脚，昂贵的手工皮鞋踩着地毯离开了会议室。

而组长立刻拨通了电话：“喂？能不能调个人来……对，时间很紧……只能跳过委员会，黑到录像资料……”

——“监控的录像需要我帮你删除吗？”TY3询问道。

“啊？不用。”殷诺的精神头还不错，他擦着地板上的脏污，“那地段委员会压根没开监控，斯多克要是想查，也只能被他们敲一笔。”

殷诺清理完店铺，气定神闲地躺在维修机床上，人类皮肤的体温贴着冰冷的机械，起了一小片的水雾。

TY3的电子音进化得很快，现在就像是一名真正的人类男性一样，殷诺猛一听还多半不适应。

TY3说：“您可以让我帮忙清理的。”

“又不是多难的事，麻烦你不好吧。”殷诺自然地说，“说起来，你还适应扫地机器人吗，需要我给你想办法换到别的载体里吗？”

TY3分析出来，现在的殷诺是把他和扫地机器人分开看待的，他仍旧以那副处变不惊的口吻回答：“您希望的话。”

“不不，不是我希望，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综合来看的话，如果我能得到灵活性更强的躯体，将有利于对您的保护。您目前很大概率和斯多克维修公司产生冲突，在这样的预测下，我希望能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哇哦。”殷诺好奇地看着TY3，“那仿生人可以做你的载体吗？”

“可以，但我并不推荐。”

出乎意料的，TY3委婉拒绝了。

“从我从公网获取的信息来看，目前市售的仿生人机体以情感陪伴与家庭护理为主，安保型仿生人的实用性不及专用开发的机器人。”

机器人虽然带着“人”的字眼，却并不特指人形机器，从农用的播种收割机到工厂里的大型流水线，都可以称为机器人。

而仿生人则是特指一类搭载AI的人形机器人，他们的语言模块足以以假乱真，尤其是情感陪伴型的仿生人，让不少人类脑袋一热决定与机械共度余生。

殷诺也给人修过机械伴侣，对方还紧紧盯着他，生怕殷诺轻薄了自家的仿生人。

殷诺也不是不能理解，谁说人类的爱不能给机械呢，爱上一个肉做的躯壳与爱上一个金属做的躯壳，难道就会产生高贵与低贱的区别么。虽然他从未体验过恋慕之情，但是在看着客户紧张兮兮地对仿生人嘘寒问暖，又因为对方的好转而破涕为笑的时候，殷诺觉得那一刻，客户应当是幸福的。

他对着TY3打趣地笑，但笑容被来电铃声打断。

“喂？是的，对，南十字街吗，好的。”

殷诺挂断电话，开心地说：“老客户的委托，要出外勤了，有点远我得开车去，你要跟着一起吗？”

“当然。”

TY3需要信息，越多越好，而他认为跟在殷诺的身边，能够获取许多无法在网络世界得到的知识。

殷诺打开通往仓库的后门，随着光线照入，TY3识别到一个蒙着浅灰色防尘布的中型机械正靠着堆起来的板条箱。殷诺掀开布，露出来的是一辆彷如猎豹般危险的重型机车，它有着明黄色的涂装，还搭载了全自动机枪与瞄准系统，挡风板是加厚过的防弹玻璃，内侧贴上了超薄显示屏。

“这是我自己改装的。”他自豪地说。

殷诺搬来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多功能工具箱装在了后座的位置，又把TY3安排在铁箱的上面，用塑料扎带捆好，像是捆螃蟹似的。他没忍住笑意，拍了拍扫地机器人，“我们走吧！”

机车的轰鸣声响彻在26街区，车灯与排气管的明亮焰色拖曳出流星似的轨迹，戴着头盔的青年人被风载着冲过泥泞的道路，轮胎碾碎积水的倒影。殷诺在汽车与大楼之间穿行，连水洼都无法捕捉到他的身影。

到目的地最短的距离是直线，殷诺践行了这个道理。

面对着高架桥的围栏，他给足马力，如同驯服了悍马一样抓紧车把，按下把手上的按键，车身的两侧随即弹出风翼，机车的龙头嘶鸣着昂首，一跃而起。

嘭！

殷诺开着摩托车直接跳下高架桥，而他的落点则是一辆公交车的车顶，显然，这辆公交车被突如其来的巨物砸出了凹陷。公交车下方的路面已经有几缕白烟升起，殷诺在火与烟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客户。

因为车祸而挤压变形的车辆之中，他的客户正抽搐不止，本来能带他逃出生天的义体手臂出现故障，无法运作。

这是机械神经紊乱。

在受到强烈的冲击时义体会产生故障，其中最不幸的一种故障会导致连结人类神经的部分受到影响，使移植了义体的人类出现眩晕、抽搐、幻觉等现象。

殷诺破开车门将他的客户拉出来，粗略看过去没有明显的外伤，但他还是帮忙用对方的身份号联络了医疗救助服务。他把摩托车后面的工具箱拆下来放在地上，输入密码打开后，箱子底层用于散热的风扇便开始运转。

义体的保护装置处于启动的状态，现在已经锁死了，没办法直接拧下来。殷诺从箱子里拿出工具，熟练地划开义体的外皮，找到机械神经切断链接，而客户马上停止了抽搐陷入昏迷，他不慌不忙挑出工具箱里的数据线插在客户的脑机接口上，启动自检程序。

随着程序进行，义体也“喀”的一声解除了保护状态，而殷诺像个正在执行手术的外科医生一样镇静，他找到义体接口轻巧地一扭一转，把拆卸下来的手臂垫在自己的膝盖上，而不同种类的工具流水般经过他的双手，义体完整的金属结构裸露于他的双眼之下，殷诺一扫就了解了大概的问题。

他挪过工具箱输入义体型号等数据，稍等了两分钟后建模数据就被传入右眼之中，殷诺眨眨眼，橙色的义体复原模型线条与眼前的现实逐渐重叠，他利落地拿过工具开始对义体扭曲变形的部分进行校正。

殷诺在敲敲打打，耳朵还被动地听着周围的声音，警笛越来越近，一辆黑色的警车停靠在这条发生了事故的道路旁，车门打开，一名穿戴着外骨骼的警员走下来。

“嘿，殷诺。”绑着马尾辫的警员和他打招呼，这名警员嘴里还嚼着口香糖，颧骨较高，有着铂金的发色。

殷诺拿着电焊笔，等做完手里的活儿才退出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他回过神看向警员，想起对方和自己好像打过招呼，“克利斯警官！”

克利斯嗯哼了一声，已经足足看殷诺修东西看了十分钟，她问道：“你来出外勤？”

“哪有。”殷诺笑嘻嘻地，“是我朋友，不要钱。”

幸好客户人昏过去了，不然和克利斯这一问一答，对方准得认下来这个朋友关系直接跑单。他知道克利斯冷不丁这么一句是在借着认识的关系套话，要是自己一个走神承认了，后面就得掏钱给克利斯封口。

克利斯挑眉，说了句好吧，她走向躺倒在地面的人，拽过对方的植入式终端，将警用设备朝着终端一碰，警用执勤记录单和监控视频就被传输过去，公用路段的监控倒是老实运转着，殷诺悄悄瞥了一眼，为自己的客户默哀。

这场交通事故的责任在于客户，而公用城建护栏设施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都汇总到记录单，或是说账单上。

和这账单相比，自己的维修费简直是九牛一毛。

克利斯开完账单，通讯器传来了滴滴的声音，她拿起来查看完扭头冲殷诺开口：“蝰蛇女士找你。”

真是神通广大，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殷诺知道自己避不过这一趟，跟着克利斯上了警车，还特意要她把自己的机车一起拖走。

克利斯看着殷诺怀里的扫地机器人，疑惑地问：“你这是？”

TY3故技重施，甜美的女声在警车里响起：“主人~请问有什么是女仆能为您效劳的吗？喵喵！”

“呃，”面对着克利斯的沉默，殷诺不好意思地点头，“兴趣。”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死宅兴趣？”

克利斯的印象里，殷诺是一个性格不错技术高超的年轻维修师，但除了和机械零件打交道之外，从来没有透露出其他任何的兴趣偏好。

也许是这种专注态度才造就了殷诺的技术，就她的经验看来，殷诺的技术比一些公司里的高级维修人员还要熟练许多，而比起他的养父殷鑫，不客气地说，早在殷诺十七岁那年，他的水平就与殷鑫持平了。

而现在，殷诺二十二岁了。

“人总是会想体验一些新鲜事物的。”

车窗映出年轻人的面庞，克利斯不合时宜地想起殷鑫，亲人的死总会对他产生影响，她忽然开口：“我很抱歉，你父亲的事情……”

傍晚的街景被飞驰的汽车抹成一道一道的色彩，殷诺望着窗外说：“没什么，我能理解的，不是所有时候都能找到逃逸的犯人。”

他对着中央后视镜笑，强调。

“我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