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嫖姚

营帐里弥漫着奇异的氛围——

绑匪彬彬有礼,心平气和,人质怒发冲冠,咬牙切齿。

陈皎眨眨眼,倾身询问:“袁公子觉得如何?”

袁尚中气十足地说:“士可杀,不可辱!汝不过是一离经叛道小妇人,尚栽在你手中,此天命不佑耳,非**也——你要杀便杀,何苦拿一个不知名姓的婢女玷辱我?”

陈皎:“……”

原来如此,原来是好面子。

她自己没有面子可言,就自以为天下人都一样厚脸皮,实在是大谬。

她端正态度,正欲严肃地批评一下袁尚公子根深蒂固的等级思维,法正突然大声咳嗽:“咳咳咳!”

陈皎停下来,回首望着他。

法正冲她使个眼色。陈皎了然:“先把袁公子带下去吧。”

“孝直有什么要说的?”陈皎问。

法正:“将军真的要拿袁尚,只换一个婢女吗?”

陈皎反问:“不然呢?”

法正眯起双眼:“袁尚乃是袁绍之爱子,将军其实大可以拿他好好敲袁公一笔,袁公必无不从命。”

陈皎:“……”

什么叫一肚子坏水啊……

她踟蹰片刻。

——其实,如果敲一大笔军饷,倒也未尝不妙。

毕竟,她如果当真深入幽并,那肯定是拿不到曹老板的工资条——她的部曲人数虽不多,但是开军饷也是一大笔钱,如果不能迅速拿下一块稳定的根据地,很容易捉襟见肘……

她抬起头:“不行。”

众人都一愣。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诸公之所以认为,用袁尚只换一个阿睿是亏本,是因为诸位理所当然地以为,袁尚比阿睿尊贵——”

众人都茫然地注视着她——难道不是吗?废话啊。

陈皎肃然:“我不以为如此。”

“虽然袁尚四世三公,地位尊崇,乃绍之爱子也。而阿睿是仆婢出身,身在贱籍,但是——”

“我不以前者为贵,亦不以后者为贱。”陈皎昂起头。

众人哗然。

——多亏袁尚不在场,否则很可能当场活人质变死棺材板,效力大打折扣。

公孙朗一脸震惊地看着陈皎。

陈皎冲他一笑,眨眨眼。

法正已经习惯了陈皎动辄大谈主义的脾气,没有就理论层面与陈将军互搏。

反正这人空谈有一套,且极端顽固不化,说也说不过。

他只故意沉吟半晌,低声说:“……那将军打算拿亏空的军饷怎么办?”

陈皎一愣。

哦,对,她没告诉任何人,被拿来买羊的军饷——其实本来就是多余的。

因为有诸葛亮的【天命】,所以她自己的五千部曲,原本是不需要准备粮草的。

但是,打报告给曹老板的时候,她贼心一动,觉得老板家大业大,不差这一点军饷,遂一并报了上去。

可是这个理由,又不能跟法正说。

陈皎憋了半天,突然高尚:“……我有体己,我来赔补。”

法正:“……”

陈将军整个人都冒出圣光来了。

“可是,这般放过这块金疙瘩,也太便宜袁绍那老贼……”帐内有人嘟囔。

正此时,校尉来报:“杨将军回来了!”

陈皎腾地弹了起来,喜形于色:“快让她进来。”

边说,边绕过帅案——

夜幕下,猩红色的披风一闪,文君已大步踏入,单膝落地,腰间宝剑尚且滴滴答答落下血迹。

杨文君声音铿锵有力:

“将军,麾下违抗将令,俘获敌军万八千六百五十六,特来请罪!”

陈皎伸出的双手在空中一滞:“……”

请罪?她的用词太官方,莫得感情。

半日,陈皎说:

“用不着。我给卿布置的任务,虽然主要是逃跑,但倒也没规定怎么跑——偷袭敌营也是一种跑法,不算违令,不算违令。”

法正:“……”

还可以偏心得更明显一点吗?

*

杨文君如闪电般归来,在营帐内引起一阵嘈杂。

她毫不掩饰,搭着将军的手站起来,冷冷瞥一眼众人。

之前,她空降中郎将,许多同僚不服,觉得她全凭和将军的私情。

她从来不发一言,也不将那些闲言碎语往粗枝大叶的郎君耳朵里送——她不能事事依赖将军,她需要展现自己的实力,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他们。

她会继续给将军意想不到的惊喜的——

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觉得,她只能做个端茶倒水的奴婢。

文君抬起头:“将军打算如何处理投降的军士?”

陈皎挠挠头,决定短暂实践一下民主:“大家以为如何?”

“自然是一样编入部曲,咱们的兵这么少。”

“可咱们分明是轻骑,要那么多步卒何用?再说了,白添许多张嘴要吃饭,粮草够用吗?”

“那你以为如何?”

“干脆杀了干净。”

“——杀降?!杀降不祥啊!”

一片嘈杂中,法正转过身,沉声说:“将军,臣有一个想法。”

陈皎:“请讲。”

“不如——放他们回去。”

大家骇然,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一般都是从陈将军嘴里说出来的。

孝直先生居然这么快就被同化了吗?

对上法正锐利明澈的目光,陈皎不禁莞尔。

看着惊掉下巴的众人,她飘然颔首:“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

法正深感,陈皎将军这人蔫坏。

——她心底分明也是想把敌军放回去的,但碍于人是杨文君抓来的,她不好意思自己说,非要抓个人来转移火力。

不过,这倒也是个好兆头。

至少,将军其实并不缺少身为主君的心眼和手腕——

她欠缺的,只是一分心气而已。

不论如何,众矢之的绝不是一个主公应当所处的位置,当有人以身代之。

“先生此举,有何用意,可否明言?”杨文君挑眉质问。

法正冷笑:“诸公但见一兵一卒的得失,而未见大利害也。”

文君很不服气:“哦,大利害?”

法正疾声厉色:“杨将军以为,袁绍若败亡,当败亡于何人何物?”

没等文君出声,法正抢先说:“总不会是咱们将军的阴谋诡计吧?”

陈皎:“……”

大庭广众下,直接挑明我的本质,虽然也没错,但我不要面子的嘛!

文君反问:“我家将军便是百战百胜,如何不能打败袁绍?”

法正冷声说:“将军百战百胜,也不过拔一城、克一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袁绍坐拥冀州,势力雄厚,岂是眼下的将军能一力抵抗的?”

文君素来讷于言,说不过法正,气哼哼道:“那又该如何?”

“汝南袁氏,前有袁绍袁术手足相残,后有袁尚袁谭兄弟阋墙——此必先杀于内者也。”

法正厉声说:“袁绍的两个好儿子,袁谭为长子,袁尚为爱子,两人虎视眈眈,盯着乃父之位久矣。”

“此次袁尚落入将军之手,只怕袁谭暗中正喜不自胜。倘若因此败,让袁尚威望涂地、势力尽失,袁谭恐怕要给咱们将军塑个青面獠牙的神像,日夜焚香祭拜了。”

“让自己的敌人如此庆幸,杨将军觉得,会是件好事吗?”

文君一愣,喃喃道:“袁绍若死,袁氏会再度分崩离析……但分崩的前提是,袁谭、袁尚的势力务必均衡,不可太过倾斜向一方。”

法正倒是略显惊讶,没想到杨文君反应迅捷、举一反三。

法正微微眯眼,显得有些危险:“我们要送回去的,可不是一个袁尚、一支部曲。”

他用指节轻敲手腕:“是致命的隐疾。”

*

兼职绑匪的陈将军带着人质,一路大摇大摆,从冀州横穿而过,一直摇晃到并州边界处,才放话换人。

她写了一封词真意切的绑票信给袁绍,措辞友好谦虚,反复强调自己睦邻友好的真诚心愿,并提出将要在并州长期发展、协力开发辽阔大草原的远期愿景。

末尾,她表示:以后就要做邻居了,请多多关照。

不知道袁绍读过信后有何感受,陈皎反正自我感觉良好。

很谦逊,很谨慎,很有精神!

可惜,袁绍的使者显然不大领情。

许攸不情不愿地带着公孙睿出现在帐下时,脸上写满了“我受到了侮辱”。

陈皎倒是吓了一跳——许攸少年时和袁绍、曹操交游,与田丰、荀谌同是袁绍帐下谋主,资格很老,地位颇高。

袁绍居然派出这样一位老牌谋士出使,可见其对袁尚的重视程度。

看到公孙睿的脸后,陈皎又吓了一跳——这人长得实在是很美。

公孙朗长得便已经很清秀单薄、锐利俊美,可他姐姐比他还俊。

形容温柔,气度沉郁,似一块温润的美玉,眉梢微蹙,略显忧郁,却恰恰合乎她的风度,反更添几分风韵。

难道袁尚家里的婢女都是这种水准的?

家里有矿的人生难以想象。

陈皎正沉浸在四六不着的念头里,把玩着案上的陶盅。

许攸开腔:“这婢子我已带到,虽不知将军要她何用——”

他扫了眼陈皎那张显然属于女子的面孔。

“不过,将军可否将我家尚公子还回来了?”

许攸一脸警戒,事情绝无那样简单。用婢女换袁尚公子,即使是傻子也干不出来。何况对方是以阴险狡诈著称的陈皎?

他紧紧盯着陈皎手中的陶盅——怕不是要摔杯为号!

陈皎举起杯,随意一挥手:“行呀,换吧。”

她本来就捏得不牢,左手一挥,挥过了头,直接把陶盅打翻在案。

陈皎一愣,低声嘟囔:“哎呀,又弄倒了。”

许攸:“……”

他听不清陈皎说了什么,只见其低声与从众耳语,当即下意识屏住呼吸,全身暗暗发力,牢牢盯着屏风之后——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刀斧手的冷刃寒光!

袁尚的身影从屏风后走出——

一声暴喝从身边响起,霹雳雷火:“纳命来!”

****

公孙睿从怀中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锐器,直挺挺刺向袁尚。

陈皎:“……?!!”

她身体再次宕机,脑中很淡定地盘旋着一个念头。

我去,袁尚可不能死!

我还等着袁三公子回家搅局哪。

愣了一下,她下意识站起身,一把拉过袁尚的手腕,将其往自己身后一扯。

公孙睿一怔,瞳孔紧缩,却并未收手。锐器带着凌厉风声,刺向她的胸膛——

完了。

她下意识去看文君,距离太远,已经来不及了。

“……”

陈皎自知躲闪不及,脸上毫无表情,心中默然反思。

作为将军,平时却不喜欢穿甲胄,可真是个要命的坏习惯啊……

袁尚完全掉线,还在跳脚:“陈白浮,你好不要脸!为何要来碰我!我怎可碰你!碰了你,我岂不成了调戏良家的登徒子——”

陈皎:“……”

“啊呦!”袁公子的抱怨被打断。

——一壶冰冷的酒水兜头浇下。

公孙睿被浇了个正着,迷了眼,下意识抬手揉眼。文君赶了上来,一脚踹翻了她。

“混账!”文君厉声喝道。

“……?”

这个世界太魔幻,陈皎没反应过来,木然抬手一抹,一脑袋酒水,活脱脱一只醉香鸭。

更为神奇的是,帐内众人的目光既不在行刺的公孙睿身上,也不在被捅的陈将军身上,反而都直勾勾盯着她后方上空。

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缓缓回头——

法正金鸡独立,站在三层案摞起的高台上,手执酒壶,两颊飞红,呼吸起伏不定。

陈皎:“……!”

他还挺懂得法师攻击的。

发觉众人都在看他,法正恶狠狠挨个瞪了回去,却保持着这个很行为艺术的姿势不动,身体微微发颤。

陈皎回过身,诚挚地说:“多谢你,孝直先生!”

法正凶恶地瞪着她:“……”

陈皎不解:“怎么了?你倒是先下来啊。”

法正:“……!”

他沉默地注视陈皎半晌,沉声说:“怎么下来?”

陈皎:“……哦。”

好像是挺高的。对于法正这种平时估计路都没走过两步的大家闺秀,或者她这种四肢不太受大脑管控的体育差生来说……

“你是怎么上去的?”陈皎很有见地,“怎么上去,就怎么下来。”

法正:“……放屁,你先让他们都滚出去。绝对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怎么下来!”

陈皎:“孝直,死要面子活受——”

法正原地爆炸:“快点!我要摔下去了!”

陈皎连忙起身。

让人滚出去显然不大现实,好在,她很机灵地把屏风拉了过来。

“这样可以吧?”

“……”

将军在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法正重重舒了口气,先蹲了下来。

陈皎大义凛然地递出胳膊。

法正犹豫了一下,指尖探出,又缩了回去,摇摇头:“……不行,将军。”

陈皎漫不经心:“得了,嫂溺叔援,反正也没人看见,我不在乎的。”

法正脸上发烫,又心理建设半天,才颤颤巍巍搭了一下陈皎的手臂,一咬牙,跳了下来——

扑通!

陈皎:“……!”

法正矜持得要命,搭得实在太虚浮,陈皎扶了个寂寞,他还是一头栽倒在地。

陈皎连忙要扶:“你没事吧?”

法正已像闪电一样爬了起来,抖抖衣襟,面无表情,威胁地瞪了陈将军一眼——

只要陈将军把他倒栽葱的记忆揣好,他就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法孝直。

陈皎福至心灵:

“……啊,没看见,不就是倒栽葱吗?我什么都没看见。”

法正:“……”

*

“你居然胆敢行刺我家将军,真是有其弟必有其姊!不想死的太难看的话,说!你又是谁派来的?”

“陈皎和你串通好了,来谋取我性命,是不是?阿睿阿睿,我平日待你不薄——”

“公子,敌营危险,咱们趁着混乱,快快走为上计……”

“怕什么!我身行得正,陈皎小儿又敢玩弄什么阴谋?”

“笑话,我家将军稀罕与你玩弄阴谋?你身在这里,生死全凭我家将军一念之间——”

陈皎环顾四周:“那个……”

没人理会她。

……啊,救命。

法正冷着脸,提衣,抬脚,一脚把一只案踹了下去。

众人齐刷刷回过头。

陈皎连忙抓紧时间,快刀斩乱麻:“那个,袁公子,事发突然实在抱歉,不过绝对不是我安排的,我不安排这么笨拙的阴谋,请您和许先生快些离开吧——文君,放人!”

文君不情不愿地将身一侧。

“还有,”陈皎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公孙睿,“你——”

“让老娘杀了他!!!”

公孙睿抬起头,顶着一张温柔似水的脸,破口大骂。

“老娘要杀了他!千刀万剐!凌迟!凌迟!”

陈皎连退三步:“……”

错了,是她错了,不该以貌取人……

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陈皎心底为公孙睿编造了一百个苦情故事,现在哗啦啦碎成一地的玻璃碴子。

声音的穿透力如此之强,以至于帐外隐约传来袁尚和许攸的声音。

“公子哪里得罪过她?”

“……一个婢女罢了,我哪里记得!”

“公子再好好想一想……”

法正看了陈皎一眼,忽然攥紧袖头,跟了出去。

陈皎无暇顾及,完全被公孙睿吸引注意,连声说:“别,别,你稍稍冷静一下……”

“狗男人,杀千刀的!混账,混账玩意!杀千刀的!”

文君:“那个公子哥儿玩弄你,你行刺我家将军作甚?!”

公孙睿啐了一口:“你抓到他,不把他剥皮削骨头做成人干,你还放了他换我!我值什么钱?我烂命一条,无亲无故,值什么钱——你个呆子傻子二愣子!你他娘的出去做生意,迟早叫人骗得不剩一条裤子!我捅你,是叫醒你!”

“……”

陈皎默然,她都遇上了些什么大汉帝国后花园的奇葩啊……

陈皎和公孙睿的骂街能力实在相差甚远,一个是波音空客世纪空战,一个还是木棍石头猴王争霸。

陈皎不战而降,节节败退,完全抓不到重点:“无亲无故?你不是有一个弟……”

“阿姐!”文君及时把公孙朗叫了过来。

公孙睿语气一顿,目瞪口呆地转过头:“你没死?”

“死个屁!”公孙朗说。

陈皎:“……”

一脉相传,一脉相传。

杨文君怒目而视:“他来行刺我家将军,将军心地宽厚,非但不杀他,还按照他的要求,用袁尚来换你——结果倒好,你竟也来捅我家将军!”

两张漂亮得惊世骇俗的脸,齐刷刷对着她。

陈皎无力摆手:“不要紧,不要紧……唔,你们姐弟相见,必然有话要说,回去吧。”

两人不动弹。

陈皎很崩溃,语言系统错乱:“真的没事,未遂比既遂轻很多的,回去吧——很晚了,我也要下班啊!”

扑通。

公孙睿先跪了下来,一巴掌扇在公孙朗的膝盖处,让他也跪下来。

两人一起匍匐在地,什么也没说。

陈皎轻叹了口气,没有阻拦,半晌,才低声说:“……行了。”

公孙姐弟默默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陈皎瘫在原地。

这是什么垃圾工作,一天到晚加班,三天两头挨捅,也没有加班费……辞职!

文君:“将军,公孙朗不是自称有一个绝密……”

陈皎趴在案上,抬起一只手,模仿这不良少年的口气:“有个屁。”

文君:“没有?!那将军为什么要……”

陈皎挺直上身,双眸微敛,闪着晦暗的光:“我想要的不是他的什么绝密消息。”

“——是他的人。”

陈皎面无表情,一时间更像职业绑架犯。

文君:“……”

陈皎强打精神,站了起来:“文君,随我带三四十个人出去,今夜埋伏在东北角。”

文君:“……将军是说,公孙朗会跑?”

陈皎颔首:“当然。一家人整整齐齐先后行刺,满嘴谎话欺骗主帅的感情,这地方还呆得住?要我,我也跑。”

文君咬牙:“他不要脸!郎君就该抓住他,杀了。”

陈皎拍拍文君的肩膀,附耳轻声说:“好马性烈,欠抽,也不能杀呀。”

文君义愤填膺:“将军看上那小子什么了,难道我做不到吗?武艺比我好?也就好一点点吧。将军,我会刻苦练习的——”

陈皎正色:“你的武艺已经足够了,此一人敌也,没用。”

文君一愣。

“文君当为万人敌,风云在握,战无不胜——叫天下人都认得你,叫从此以后千千万万的人都记得你。”

陈皎认真地说。

文君:“……将军!”

看着文君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样子,陈皎在心内轻叹。

她还是太迟钝了,和文君相处这么久,居然才发觉这样一件事——

文君有野心,渴望被承认,是她永远无法理解的那一部分。

她虽然不理解,却不能不支持。

文君不会像她那样纠结许多虚无的事物,不会像她那样活得割裂又疲倦,比她更有行动力和生气,这是乱世中生存所需要的品质——

如果她能为文君铺一条相对坦荡的路,这辈子倒也算值得。

她垂下眼睫。

许久,陈皎将手从文君肩头拿开,背过身,轻快道:“好了,咱们去驯马!”

****

“干粮、钱、衣物。”

公孙朗将三个包袱依次塞进姐姐怀中,板着脸,抬起头,冷声说:“只有这些,不要弄丢——走吧。”

说完,他单膝落地,指一指自己的肩头,示意姐姐踩上去。

公孙睿没有动。

公孙朗微微蹙眉:“怎么,爬墙也要我教你吗!”

“混蛋,我自己能爬出去,”公孙睿盯着弟弟,“你怎么不走?”

公孙朗没好气:“废话,我欠了陈将军一个人情,得还——快点滚蛋,再不滚来人了!”

公孙睿:“她是大将军,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还她的人情?这都是她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再说了,你捅她一刀,我捅她一刀,血海深仇,我要是她,早把咱俩挫骨扬灰晒人干啦——你别当小傻蛋,一起走!”

趴墙根的陈皎:“……”

什么祖安姐妹花。

陈皎抽身欲走出来,文君一把拉住:“将军,再等等!”

陈皎:“还等什么?”

“看看那个良心被耗子啃了的小不点还有没有良心,能不能坚持到底。”

陈皎:“……”

她沉痛地说:“人性经不起考验,这样已经很好了,走吧。”

说完,她拉起文君的手,探出一个脑袋——公孙姐弟仍在吵架。

公孙朗:“你赶紧滚你的吧,别废话了行不行,烦死啦……”

公孙睿:“哎呦喂,翅膀长硬了,敢和你阿姐叫板——”

“被关在袁三公子屋里的又不是我!”

“当年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啊?”

“……”

“咳,公孙娘子。”

陈皎友好地咳嗽一声,打断这幕青春期叛逆儿童和家长的情景剧。

公孙睿睁大了眼,看清来人,不由惊叫一声。

公孙朗呼出口气,恨声道:“叫你不走,麻烦死了!”

三个包袱依次掉到地面上。

公孙睿面孔一变,忽作悲色,迅速跪下,匍匐在地,衣褶一丝不乱,一看就是在袁家得到过精准培训。

旋即,她稍稍抬一点头,眸中已盈光闪烁,泫然欲泣,声线一波三折:

“将——军——”

陈皎:“……?!!”

公孙睿低低啜泣:“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将军大人大量……”

这还是刚才那个小太妹吗?活脱脱崔莺莺人间第二,杜丽娘提早投胎。

陈皎浑身发麻,寒毛倒竖。

半日,她才找回自己的声带控制权:“娘、娘子,你先起来。请、请问,你为什么要跑?”

公孙睿以头触地:“妾鬼迷心窍!”

陈皎:“不是,你说实在的,究竟为什么要跑?在这里倒也不缺你一口饭吃,跑出去了,不很容易饿死吗?”

公孙朗一脸听天由命,不耐烦道:“她怕你要她。”

陈皎大惊失色:“咳咳咳咳——我为什么要她?!”

公孙朗面无表情:“送给曹司空啊。”

陈皎:“……哦。”

她松了口气,忙下保证书:“放心,我不会把你送给谁当奴婢的。公孙娘子在我这里,绝对安全自由。”

公孙睿一愣,转头望向弟弟。

公孙朗按住刀柄,声线发紧:“……我可没有什么机密消息。”

陈皎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知道,没关系。”

公孙朗:“……”

不良少年的目光冷且带刺,扎得陈皎怪不得劲。

“唉,你看我做什么?”她下意识挠头。

公孙朗冷冰冰问:“那将军收留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皎被这个问题难倒,沉吟半晌:“……不为什么,为什么凡事一定要为了什么?如果一定要为了什么,唔,为我自己的良心?”

公孙朗的瞳孔一缩,好像有一杆利剑当头劈过来。

杨文君忍不住:“你还怀疑将军包藏祸心不成?——将军何苦如此,像个冤大头。”

陈皎语气平和:“他怀不怀疑,是他的事情。我怎样做,是我自己的事。”

公孙朗咬紧下唇,风吹起衣衫,勾勒出他尚且属于少年的清瘦身形。

“将军不觉得,您给的……实在太多?”

陈皎态度温和:“我为自己的良心做事,并不是为令姐弟做事,不觉多。”

公孙朗双肩微微颤抖,半晌,垂下头。

陈皎想了想,解下腰间的佩剑,双手捧起,递给公孙朗。

公孙朗一愣,抬起头:“……将军?”

陈皎正色说:“小英雄当配宝剑——你那把破铜烂铁,太影响发挥。”

公孙朗短促地笑了一下:“我……也算英雄?”

“落魄的小英雄更该配宝剑,”陈皎一本正经,“还可以把里头的珠子宝石抠出来,卖掉,换大饼。”

公孙朗:“……”

陈皎将剑直接塞进他手中,用力一拍:“看看,是不是有点长?”

还没等公孙朗答话,陈皎便严肃地说:

“多吃饭,快点长高,用起来就顺手了,小弟弟。”

公孙朗:……谁是小弟弟!

*

陈皎回到帐中,已近夜半。

她尽管生活在东汉末年,却令人惊讶地十几年如一日,保持了二十一世纪大学生的作息——具体表现为,晚上不睡,早上不起。

深夜安静,想事情更能集中注意力。

陈皎坐到案前,将几只蜡烛一一剪灭,只留下一盏明灭的灯,然后展开卷轴。

“郎君为什么如此中意他?”文君在一旁跪坐。

陈皎趴在案上,懒洋洋道:

“武艺好,够聪明,话少,嘴紧,虽然内心可能比较狂放,但有很强的责任感——这样的人,天生是搞秘密工作的材料。”

文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睑:“郎君有识人之明……”

陈皎笑了:“你是不是在想,我要死士做什么?是不是想造反了?——告诉你,我是替你相马。”

文君一愣:“替我?”

陈皎直起上身,按住文君的肩膀:“他现在还小,再过两年,可堪为卿大用。”

“……”文君死死看着陈皎,眼睛一眨不眨,“他为我所用?那将军在哪里呢?”

陈皎:“……”

好问题。她的坟头会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头顶长着郁郁葱葱的青草。

她在刹那间有所犹豫,半晌,淡定地说:“解甲归田,躬耕南亩。”

文君看起来并不相信,不过,也没有追问。

陈皎顿了顿,忍不住又说:

“乱世之中,保土治民,务在心平。心平则事和,事和则业兴。古来总有方伯,自恃才高英锐,行事不免过刚,终毁于偏狭,反而不如庸常之人。”

文君:“……是。将军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陈皎挠头,半日说:“……粗读经史,有感而发。”

“……”文君一脸怀疑地看着陈皎,沉默半日,她问,“那将军下一步有何打算?”

陈皎叹了口气,好像心里很不情愿。

她懒洋洋瞥一眼舆图,忽然将指尖覆住一处,轻轻一刮——

文君定睛一看,被将军随手刮掉的郡治,是朔方。

“……先取并州吧。”

陈皎漫不经心地说。

*

陈皎凭借一个人质,成功带领部曲穿过袁绍大本营,全程平静得像一次自驾游,未损一兵一卒。

当陈皎交回袁尚,便立刻向北逃窜,躲进了大草原。

袁绍派去阻击的部曲不负众望地追丢了,只得还军。

袁绍仍甚为担忧这根扎在背后的钉子,不得不从前线调派军力在后方驻守,同时联系匈奴、鲜卑的首领,试图让友邦协助围剿。

然而,陈皎走位风骚,二话不说,一气狂跑。

一路七扭八歪地跑下来,如泥牛入海,彻底没了踪影。

所幸,虽然找不到她,她倒也没蹦出来骚扰袁绍的大后方,反而悄无声息,玩起人间蒸发。

一日两日没动静,袁绍深觉,这又是陈皎的阴谋。

一月两月过去了,从前线调回去的精兵强将已经自觉开始休假,就差晨起提个鸟笼去街上遛鸟了——陈皎仍然没动静。

这可令友邦十足的惊诧:陈皎一路轻骑跑路,能带多少军粮?她不速战速决,反而一拖再拖——

袁绍不由沉思:她到底又想干什么?

陈皎没想干什么。

自从溜到并州边境,陈皎只干了一件大事——挖煤。

凭借前世扎实的地理知识,她一面当煤老板二道贩子,解决部曲的粮食问题,一面利用新的生产资料,试图研制文明的加速器——

蒸汽机。

当袁绍抓心挠肝地想找到她时,陈将军正对着自己的简易蒸汽机掉头发。

“将军……不是说要打并州吗?”法正看着陈皎的背景,沉吟良久。

杨文君抱臂说:“谁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移开目光,继续盯着陈皎八爪鱼般手忙脚乱的背影。

——噗!

“我去!”

一股水流突然喷出来,陈皎正中其害,被喷了一脸,一屁股坐到地面上。

法正:“……”

文君:“……”

陈皎抹了把脸,又爬了起来,一面揉腰,一面咕哝:“这不合理,这不合理……封闭性,封闭性太差……”

文君忍不住:“将军……到底在做什么东西?”

陈皎转头,一脸郑重:“文明加速器,它叫蒸汽机。”

法正忍耐良久,深吸口气:“将军打算拿它做什么?”

陈皎兴致勃勃地正欲解释,这是人类文明划时代的产物,是希望和未来的象征——

法正已经抬高音调,来势汹汹:

“——用来洗脸么?可是将军难道不觉得脸疼吗?!”

陈皎:“……”

……唉,可能,这就是境界太高的痛苦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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