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样卖石炭,恐怕并非长久之计。”
——尽管陈将军已经从善如流,离开“奇淫巧技”,坐到办公桌前,法正还是怒气未消,心情恶劣。
他没好气地说:“袁军再迟钝,多则一月,短则几日内,顺藤摸瓜也快摸过来了。何况您的货,只怕都卖到袁绍床头去了!”
陈皎思忖片刻,说:“敌众我寡,除了躲,还能怎样呢?”
法正怒目以对:“臣似乎在将军执意入并州时,就提出过这个问题。”
陈皎无奈摊手:“……怎么,主公做错了,先生就放弃治疗?好歹也替我挣扎一下呀。”
法正:“……!!”
主公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法正瞪了陈皎一眼:“臣以为,将军的兵少,需要奇袭。”
陈皎点头:“嗯,有道理。”
“奇袭一城不够,夺下城池,也是孤悬在外,迟早被重兵围困。要奇袭,必要一次横卷州郡,霸占一州。”
陈皎颔首:“不错,是这样。”
法正皱紧眉头:“比如,趁着夏汛,决了河堤,直接冲了云中、朔方、定襄、五原四郡。”
陈皎:“……”
法正面无表情:“将军以为此计如何?”
陈皎暗想,故意的,法正绝对是故意的。
知道她最受不了屠城式进攻,在这儿玩扫雷呢!
陈皎头大一圈,恳切地说:“……孝直,你还有一次机会。”
法正冷笑一声,垂下眼睑,拾起一枚棋子,在手心颠了两下,突然往案上一掷。
陈皎凝眸。
深黑色的棋子骨碌碌打转,最终吧嗒一声,落在了“朔方”二字上。
她抬起眼,法正眸中闪烁着两团晦暗的火焰。
他沉声吟道: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①
*
一辆小车颤颤巍巍地驶向城池,车内,端坐着一位高冠博带、手持旌节的年轻士人。
士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面白,尚未蓄须,容貌很俊,但不是那种好亲近的面相,锋锐得过了头,反而有点咄咄逼人——
斥候将身抽回,飞快地向城内奔去。
“报!”
朔方太守胡安放下手中的长弓,粗声问:“怎么了?”
“是陈、陈皎——”士兵喘着粗气说。
胡安一愣,登时警惕起来:“陈皎带兵来偷袭?”
如果东汉末年有热搜榜,“陈皎”二字,绝对是近来北边几个郡的头条。
可恨之处在于,人人都知道她迟早是要偷袭的,但没人知道她究竟何时会偷袭——
就像住在危房里的人,明知道担心房梁能不能砸下来、会不会砸断自己的鼻梁骨没有用,但还是忍不住在每晚睡觉前,例行公事地担忧一下。
“不、不是,”士兵说,“来人自称是陈皎派来的使节……”
“来做什么?”胡安本能地排斥,“叫他滚,老子不交通外敌。”
“他说,他是来叛逃的——”
胡安:“……?!”
*
一个时辰后,经过层层检查,法正终于踏进了太守府。
胡安是边将,常年和匈奴打打杀杀,警惕性极高。法正被里三层外三层,检查得透心凉,带来的几个随从全数被扣,只差扒他的衣服下来看看了。
法正从小到大,还未曾经过如此侮辱,在外面时就险些和盘查的士兵吵了一架,进门时的神气便很不友善。
他疾步入内,怒气冲冲地作揖:“府君。”
口气像说“我他妈的”。
胡安拿眼反复觑了法正一番,慢吞吞说:“法——”
“法正。”法正没好气,“府君没听说过在下?”
“不曾也。”胡安连连摇头,拖着音,“连你家主子,也是在白马城时才略有耳闻,你是来……”
“通敌投降的!”法正厉声说。
胡安半天没说出话。
法正的语气实在是太大义凛然又理直气壮,仿佛通敌投降的人是对面的胡太守,不是他。
法正挑眉,气势汹汹:“怎么?太守有什么要说的,不必避讳,但请直言便是。”
他语速又快,气势又凶狠,反客为主,逼迫得胡安不得不开口。
胡安:“……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法正拧眉,仿佛听到什么不可理喻之言,一把撸起袖子:
“陈皎暴虐无度,殴打士人!我为清流世家子弟,不远万里追随她,她居然视我若寻常寒门犬彘一般,偶有不顺,便肆意杖责!鄙虽不才,我曾祖为南郡太守,我祖为当世名士,我父为廷尉左监——”
众人大惊失色,呆呆看着语速飞快地报家谱的法公子,连他胳膊上鲜血淋漓的伤口都顾不得看。
——他们的太守胡安,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头兵出身,是地道的“寒门犬彘”。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眼高手低、鼻孔朝天的世家子弟。
法公子这一席话,算是精准捅了马蜂窝。
“法先生,”胡安忽然抬起一只手,打断了法正,“那她既然责打了你,你又为何被派来出使?”
法正冷笑:“她?她一日打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里有一条漏网之鱼?派我出使,原是用计。”
“哦?”胡安眯起眼。
他当然讨厌这位脾气坏、脑子也不灵光的世家公子哥儿,然而,这人蠢归蠢,却蠢得很有价值。
他故意循循善诱:“什么计谋?”
法正冷声说:“除非府君答应,征辟我为长史,我才说。”
胡安失笑。虽然不聪明,却足够精明。这倒也是那群世家子的常态。
他一口允诺:“先生放心,某非但征辟先生做长史,还可以举荐先生到袁公帐下效力。”
法正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她打算派我告诉将军,部曲乏粮,她意欲投降。然后,借机与将军在城外会盟,乘时杀害将军。城中群龙无首,必然望风而降。”
胡安将信将疑,沉吟道:“……哦?”
法正蹙起眉头:“府君为何如此模样,莫非是不信?”
胡安:“不曾,不曾……”
法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恼火之态:“府君何其愚也!是真的!”
胡安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略加警惕,也是应有的——先生有何证据?”
法正极力按捺着自己不要捶胸顿足,勉强保持着世家子弟的矜持气度:
“——什么证据?笑话,我,我一个大活人,立在这里,不算证据吗?!”
帐中有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下一刻,这个倒霉家伙就感觉到一道狼牙棒般的目光直挺挺射过来。
“……”
胡安忙说:“好了,先带法先生下去休息,好生款待,待某细思之。”
法正恶狠狠瞪了胡安一眼,腾地转身,拂袖而去。
临出门前,还丢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法正离去,胡安带头哈哈大笑,帐内剩下的人才一起笑出声。
“朽木不可雕也——哈哈哈哈,也不知这朽木是谁?”胡安笑罢,正色问,“诸位以为,这位法先生倒有几分可信?”
“依臣看来,倒有八分可信。此人那副心高气傲的嘴脸,倒不似作伪。”
“乃祖法真倒还算有些名望,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族。如今早破落了,又狂什么狂。以为自己是颍川荀氏不成……”
一个亦是出身世家的门生小声说。
“颍川荀氏又有什么了不起?”
“你这话倒去友若先生眼前说去。”
看到属下争执,胡安付诸一笑,说:
“我看倒有九分真——诸公听他所言的计谋,设计引诱主帅与主力部队分离,而后扣押主帅,不觉有些眼熟吗?”
众人一愣。
胡安笑道:“颜良将军之于白马,尚公子之于冀州,都是这样吃了大亏——诸公想去,陈皎一闺阁弱质,究竟能经过多少阵仗?只怕也就会了一招打蛇打七寸的功夫,变着花样玩弄罢了。愚者不能剥皮见骨肉,故方一败再败。”
“府君英明。那府君有何破敌之计?”
胡安捋须,双眼微眯:“不如,倒听听那位法先生的意见。”
法正第二次被带到堂下,心情更加阴郁。
他正在房中给自己的伤口包扎,刚涂了一半的药,人就来了,要带他走,导致他只得草草裹好伤口,白白疼了一次——
他行将爆炸:“府君又要干什么?”
胡安:“听说先生是陈皎的主簿,不会不知道军中粮草的情况吧?”
“大约还有几月之数,不多了!”法正大怒,“府君找来在下,就问在下这个?!”
“哦……那先生可有何计策,助某破敌?”
法正冷笑:“此等俗务,与我何干!府君只要不找死,亲自去赴鸿门宴便好。”
胡安微微一笑,荡开不谈: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亦欲向陈将军派遣使节。”
法正不耐烦道:“臣可以带贵使一程,臣正好也可回去复命。只要府君立下字据,我的长史——”
“先生的长史自然是有的。”胡安不着痕迹地打断,“只是,先生也不必回去复命。”
法正心底一栗。
陈将军属实是个乌鸦嘴——
她愁容满面送他走时,反复念叨的“万一他扣下你做人质怎么办”,果然……
梦想成真了。
①《诗经·出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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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朔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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