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夷犹(2)

曹军帅帐。

谋臣与武将分列两侧,高冠博带,甲胄鲜明。帐内人虽济济,却无一丝咳嗽声。只有烛火噼啪,伴着众人的呼吸声。

自开战以来,这样大型的会议已经少有。

大多方略,都是曹操与一二心腹谋臣私下推定的。

只是,如今前线战事胶着,阵线时进时退,总不能有所突破,军粮却即将告罄。

军中人心浮动,曹操不得不集会以安众心。

他沉默半晌,开口道:“今日大会,本为广开言路,诸公畅所欲言,可也。”

说罢,环视周围。

过了半日,方有谋臣低声道:“如今军粮短少,如此下去,实在难以为继……”

曹操按刀立在正中,敛眸沉吟:“依卿之意,却待如何?”

“臣以为,应当还师许都,且加休整。何况……”

曹操看了那人一眼:“何况什么?”

“……陈龙骧。”那人道,“昔日明公派龙骧将军北上,本是为了令其牵制袁绍,以济战事。如今看来,恐怕并非陈龙骧助了明公,却是明公……为陈龙骧牵制了袁军!岂非本末倒置?”

曹操面色一沉,沉吟不语。

那人继续道:“倘若到头来,明公与袁绍苦耗,损兵折将,却令陈皎渔翁得利,割据并州……此乃养寇,是自为患也。”

曹操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臣以为不然,”又有人说,“陈龙骧不是才送来了许子远吗?只要我们奇袭乌巢,断袁军的粮食……”

“陈白浮狼子野心,安知不是许子远和她串通,设下诡计诈我?!”那人厉声反驳,“这不是那毒妇惯用的伎俩?臣以为连带许子远,一应不可信!”

“可是……”

那人继续说:“臣以为,既然并州已定,就应该令陈白浮率兵增援才是——万万不能令她据保一方,力量滋衍,愈发不可控矣!”

“臣以为……”

曹操听得脑仁疼,一拍案,扬起手:“好了!都别说了!”

众人沉默下来。

曹操挥一挥手:“都且先退下——公达,奉孝,你们留下。”

*

郭嘉和荀攸对视一眼,转过身,在阶下立定。

曹操沉着脸道:“陈白浮之事,本是令君力劝我用她。如今看来,倒成了一块心病。”

郭嘉闻言,似笑非笑道:“哦?明公以为,陈白浮也够得上一块心病?”

曹操:“奉孝不以为然?”

郭嘉正色:“是。明公素怀天下之志,即便有心病,也该是能与明公争夺天下的枭雄豪杰。至于陈白浮——此人无经略天下之志,但为一员智将而已,何德何能,能令明公忧心忡忡呢?”

曹操看了郭嘉一眼:“你是说,她不会趁机自立?”

郭嘉笑道:

“陈龙骧性情淡泊——听闻她少时,连路上的野雉都能欺负她,实非君人之象啊。”

曹操徘徊踱步,感慨道:“人心难测,欲壑难填啊,或许她当初是胸无大志,但是一步步走过来,谁又能保证初心不改呢?一州之牧,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若只有她自己,那便绝不会。”郭嘉肯定地说。

曹操:“……只有她自己?”

郭嘉笑道:“臣自忖还算了解陈白浮——比起她,臣更担心的,是她身边的人。”

她身边的人——曹操警惕地眯起眼。

荀攸忽然开口:“陈白浮或无称雄之志,可她身边的人,却未必没有从龙之心。还望明公慎之。”

曹操:“那……今天众人所议论的,倒有些道理了。”

荀攸沉声说:“诸公所言,虽各执一端,却皆可有可取——只有一件,臣以为,许子远性情高傲,必不肯委屈自己,诈降来欺骗明公。兵贵神速,明公应即刻从其言,奇袭乌巢,则袁绍必然乏粮。”

看起来,荀攸真正急着想说的,只有这一件事。

——他见缝插针地把话撂下,便再度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显然对明公纠结陈白浮的事情,并不是很感兴趣。

曹操沉吟:“此计可行,只是,陈白浮……是否要把她调回来?”

郭嘉与荀攸再度对视。

半日,郭嘉肃然道:“若为保万全,召回她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并州本就胡汉杂居,又新定未久,恐怕不会安稳。需要一位能战之臣,内抚诸夏,外和夷狄。”

“袁绍至今没有回军攻击并州,明公可否想过,是何缘故?”荀攸忽然道。

曹操一愣。

荀攸再度开口,声音平静:

“——臣担心,袁绍会联络轲比能,夹击龙骧将军。”

*

“袁绍老贼命你去漠南,什么也不为——只为吃沙子吗?!”

法正双眼微眯,负手低着头,俯视着跪地之人,看起来十分危险。

士兵被反缚住双手,按倒在地。

他实在是走了霉运,不小心被陈龙骧的人捉住不说,还被她座下那位以暴躁凶恶著称的主簿亲自提出来审问——

何德何能啊,他真是何德何能!

士兵脸贴着地面,浑身发抖:“不为了吃沙子,只是,只是……”

他没有誓死不说、报答袁公知遇的觉悟,只是心中慌张,说不出句子——

好在,法主簿也没有让他慌张下去。

“哦,我明白了——”

法正故作恍然,猛地压低身,揪起他的脑袋,凑到他耳畔,用气声说:“是不是派使者去交通外虏,联合着轲比能,打算夹击并州啊?”

“……是!是!郎君……英明神武!神机妙算!”

法正冷笑一声,将手一松,拍拍土站起身:

“还以为你们能有什么新鲜玩意,这样啊。”

陈皎站在一旁,沉默地充当桩子:“……”

法正走到陈皎身边,冷哼一声:“将军,恐怕并州将要腹背受敌。”

陈皎拍拍他的肩膀:“很有建设性的意见,孝直——咱们还是出去说话,还有,这里头有耗子,不能诱捕一下吗?环境太差了,犯人不会得病吗?”

法正:“……”

他放慢脚步,等待陈皎赶上来,与陈皎一前一后走出牢房。

法正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将军为什么不扩军?”

陈皎难得没有一脸真诚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扩军”,这种专治低血压的问题。

她只是一脸认真地说:“我想恢复生产。”

法正蹙眉:“现在岂是恢复生产的时机?您的那点人马,应付一两个郡的布防,倒还勉强可以支撑。如今一州之大,您的部曲根本不够用。乱世无雄兵,犹如稚子怀玉过闹市——您找死吗?!”

陈皎道:“即使扩了军,如今的情形,也没有时日加以训练。不过是拿鞭子赶着一群农夫上战场罢了——你愿意做炮灰吗?”

法正神情剧烈地起伏一下,半日,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

“……什么叫炮灰?”

陈皎:“唔,一种灰,孝直不要在意……”

法正勃然大怒:“臣不在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臣怎么能不在意!”

“……”

陈皎已经做到了处变不惊。

法正在身边熊熊燃烧,她仍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速,一面摸着下颌,一面说:

“唔……其实,我有一个粗浅的想法。”

法正:“愿闻其详!”

陈皎沉吟道:“既然没有兵,就尽量……不要打。对吧?”

法正沉默半晌:“将军英明——然后呢?”

陈皎搜索枯肠,一脸凝重:“……”

超纲了,超纲了。她需要一点时间。

法正默然注视着陈皎很久,突然说:

“轲比能,不足顾虑。臣能制之。”

陈皎连忙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法正,娴熟运用刘邦名言:

“且为之奈何?”

法正面无表情:“轲比能素来信服鬼神之道,近来,仿佛恰巧有一件鬼神之事……”

陈皎双眼一亮,与法正异口同声:

“建安五年……袁绍死!”

*

是夜。

一盏灯火在风中摇摇欲坠,时明时暗,法正就着微光,在帐中收拾行囊。

他拿起一卷书,低头看了看,丢到铺开的靛青色包裹上。

“孝直?孝直?你睡了吗?”

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线。

法正皱起眉头,将手中的一卷书放下,站起身:“……将军。”

陈皎拨开帘子,探进一个脑袋:“孝直怎么自己动手收拾起来?”

法正垂着眼睑,冷声道:“这是些政务,不便让人过手。再说,臣家里又不是奴仆成群、良田千亩,又没有什么可以命托付的忠仆,不自己动手,等它们自己蹦进包裹里去?”

陈皎搓搓手,拢紧披风,哈了一口气,走进来,笑道:“需要我来帮忙吗?”

法正抬起头,定睛看清了陈皎的打扮,不由瞳孔一缩:

“……!!”

若以陈皎来看,她穿得十分艰苦朴素、朴实无华,没有任何惹眼的地方。

可是,在法正看来——将军居然没戴冠也没束发,浓黑长发如瀑,倾泻在肩头,更只穿了一件雪白内袍,外面裹着件黑色斗篷。

衬得她颜色雪白,眉眼愈发漆黑,身量单薄纤细,态度从容温和……

太不……庄重!

法正窒息地想——

完了,我居然看到了没戴冠、没穿外衣的将军。

我不干净了。

可她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开开心心,一点不打算对此负责。

陈皎对着法正坐下,捡起案上的一卷简册:“这个是我可以看的吗?”

法正死死低着头,觉得脸有些发烧,不敢抬头。

“臣一身一体皆属将军,臣之于将军,还能有什么隐瞒?”法正低着头,脖子发酸,没好气道,“将军但请随意。”

陈皎开卷:“啊,是空白的,这个不带吧?”

法正:“……带上。”

“空白的也要带啊,孝直去一趟匈奴,还打算写点游记不成?”陈皎自顾自说,忽然眼睛一亮,“哎,孝直,你若愿意的话,可以写日记吗?我一直想看看匈奴的风土人情……”

法正一口拒绝:“臣是去出使,不是去当二道贩子的。”

陈皎或许只是嘴炮,被拒绝也并不在意,又高高兴兴拿起下一卷——

她不由一愣,神情有些古怪。

竹简上显然是法正锋芒毕露的笔迹,只是,这个内容……

重复度很高,反反复复就在写那几句。

感情似乎也很饱满,写到最后,怨怼之情溢出纸面……

她皱眉,念出声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①

①《氓》,《诗经》中知名怨妇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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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夷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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